我自蓬莱
“慢着。”
谢苏刚听到这含着笑意的两个字,就发觉明无应已经扣住了自己的手腕。
明无应手指修长,将谢苏的手腕握在掌心,还有余裕。
他缓缓摩挲着谢苏腕上那串白玉玲铛:“我不在城中,国师一时半会儿应该也不会做什么,但这个还给你,可不是当个摆设用的,记住了?”
明无应掌心灼热,握得软玉生温,指腹压在一颗白玉玲铛上面拨弄着。
他们相靠极近,明无应身上气息却并无迫人之意,谢苏恍惚之间,觉得明无应不像是在摩挲玉玲铛,倒像是在摩挲着他的手腕。
“……知道了。”
明无应深深看他一眼,这才收回手,笑道:“嗯,走了。”
谢苏定了定神,这才向坐忘台的方向行去。
他估量时间向来很准,可是只要跟明无应在一起,就好像时间流逝很快,而心里的体会很慢,往往后知后觉。
譬如此刻,谢苏觉得他与明无应说话并没有耽搁太久,可是一路行来,都没看到丛靖雪和温缇。
到了坐忘台上,见二人坐在相邻的两张桌案之下,像是已经等了他很久,谢苏这才晓得自己拖延。
丛靖雪坐姿挺拔端方,见谢苏坐到了自己身后的位置上,略略向后靠过来,轻声道:“温姑娘说,关于那面具,她有些别的想法……”
谢苏也将声音压低,应了一声:“嗯,别在这里说。”
他的目光扫过台上诸人,已经知道今天的清谈会是为何而办。
国师坐在正中,并不说话,而是由知昼主持,另一边坐着的全是经由长公主引荐给国师的修士,此刻脸上神情各异,有沉着不语气定神闲的,也有一脸期待跃跃欲试的。
名为清谈会,其实是要考校这些人。
明无应和谢苏自然不在其列,那些修士见同来的人里面少了两个,谁也没有说什么,这可是能进入天清观的机会,能够少两个人竞争岂不是更好?
谢苏坐在最后面,身前还有许多旁听的天清观弟子挡着,倒也不用费心思敛去身上气息,免得被那些修士们认出来。
倒是国师看到他,微微一笑。
谢苏颔首致意,国师也点了点头。
开场便切入正题,知昼环顾台上诸人,朗声道:“圣贤曾言道:与人群者,不得离人。然人间变故,世世异宜,惟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
台上修士们皆屏息凝神聆听。
知昼又道:“今有一问,所谓‘无心而不自用者’,应作何解?请诸君畅所欲言。”
说是清谈,有时场面激烈,甚于辩论。立刻有修士率先发言,即刻又有人驳斥他。
天清观的弟子各个端坐,神色肃穆,想来也在心中想这一问的回答,只求有所了悟,也能对自身修为有些助益。
只有温缇完全没有听,她修习的是蛊术,与这玄之又玄的道法全不相干,此刻正放出两只小小蛊虫在坐席边缘,伸出一指逗引它们。
谢苏在后面看到,不觉微微一笑。
抬起眼帘时,却不期然与国师的目光对上。
在国师身后是那面山河璧,只是无甚光彩,好似蒙尘一般。
国师慈和的声音仿佛在他脑海中响起:“这一问,你可有自己的答案吗?”
谢苏眨了眨眼睛,忽觉周围的人一瞬间变得模糊起来,他的坐席仿佛迎风而起,载着他飘向了坐忘台下的无边荷塘。
他悬坐半空,只觉清风和畅,柔嫩碧绿的荷叶被清风扰动,缓缓摇摆,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整个人油然生出一股自在之意。
国师亦悬坐于半空,与他相对,脸上笑意玄妙。
谢苏抬眼望了望坐忘台上的人,只觉得他们离自己十分遥远,复又转头看向国师,笑道:“久闻国师道法精深,还请为我开示解惑。”
他忽然被国师带离坐忘台,却并不惊慌,知道此刻自己与国师恰如处在神游之中,因此身轻如风,意如流水。
国师显然是有话要对他说,谢苏也很想听一听他究竟要说什么。
国师神色平和:“物我两忘,是为无心。”
谢苏平静道:“既已忘我,便是无我?”
国师颇为赞许地一笑:“无我忘我,无心忘情,方知至乐天乐。”
“何为天乐?”
“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
谢苏反问道:“若我不与天和,又当如何?”
国师微笑道:“自然是常沉苦海,永失真道。”
“国师所言,听起来不像忘情,倒像是无情。”
“此言差矣,忘情不从无情而来,是从有情而来。澹泊之守,须从秾艳场中试来。若非先有情,怎能忘情?如可心境两忘,一念不生,便得心灯朗照,法身长存。”
谢苏听得“心灯”二字,不觉想到自己内景之中的聚魂灯,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国师所言好像句句都有所指。
他笑了一下,又道:“如国师所言,所谓大道无情,生育天地,此处的无情也非无情,而是忘情了?”
国师颔首一笑:“世人以为成仙成圣就是与日月同光,与天地同寿,可知至高至明日月,而这天地正是世间最无情的东西,翻云覆雨,沧海桑田?”
最后一个字落下,长风乍起,谢苏忽而失去了平衡,陷入无尽的下落之中。
耳边喧嚣人声再起,眼前一黑再一亮,谢苏睁开眼睛,见那些修士们你来我往,唇枪舌战,片刻不休,自己却是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他抬眸望去,国师正偏着头与知昼说话,并未看过来。
谢苏蹙眉,难道方才真的只是一个梦?梦中国师所言似乎句句都大有深意,可是他凝神思索,竟然无处可辨。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清谈会方才结束,国师择了四人进入天清观,其余的人无不灰心丧气,眉头紧锁。
国师却并未多留,向知昼吩咐了几句,便离开了坐忘台。
丛靖雪方才起身说道:“我们也走吧。”
谢苏记挂着小神医还在寻找朱砂骨钉上浸染过的阴寒之物,离开坐忘台后,便向药堂走去,温缇和丛靖雪与他一路同行,再次提起鬼面具之事。
“昨夜我尝试将自己的蛊放在面具上,今日又听他……”温缇看了丛靖雪一眼,“讲起昆仑山上,鬼面人曾将自己的一缕灵识留在面具中,对戴着面具的人用搜魂之术,反而被鬼面人所伤,让我有了一个想法。”
“你说。”谢苏认真道。
温缇说道:“鬼面人能借面具侵入别人的灵识,若是戴上面具的人修为高过他,能不能不受他的蛊术浸染,过来探查他的灵识呢?那他真实身份为何,又在谋划些什么,不就都知道了?”
温缇所说虽是猜测,却有些道理,只是若要尝试,却很难做到,第一桩便是他们手上并没有还附有蛊术的面具。
这面具一从人脸上撕下来,顷刻间就没了效用,戴过面具的那个人也会受鬼面人反噬而亡。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走到药堂。
谢苏抬眼一望,只觉今日药堂中的病人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将这一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而那些费力穿梭在人群中劝说不要拥挤的天清观弟子也好,还是坐在炉前熬药的童子也好,脸上都戴着布巾。
小神医见谢苏过来,二话不说,向他扔去几块干净布巾,示意他们蒙住口鼻。
她身前矮榻之上躺着一个病人,浑身高热,昏迷不醒。
谢苏走到另一侧,小神医挑开那病患的衣袖和衣襟给他看。
他身上大片大片红疹,形如桃花一般。
在小神医身后,还有七八个病患委顿坐在一起,脸上颈中都已出现同样的红疹。
小神医在她那部医书的草稿之上拍了一拍,抬眼看向谢苏。
“认出来了吗,这是桃花疫。”
作话:
1.“与人群者,不得离人。然人间变故,世世异宜,惟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是郭象对《庄子·人间世》篇名的注释。郭象,西晋时期哲学家、玄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