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明无应道:“嗯,怎么?”
两个鬼差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她就在您身后。”
明无应一动不动,吕微却被这一声吓到了,忽然觉得后背有点凉,像是有冰水落在后颈衣领之中。
她咽了口唾沫,心惊胆战地回头,幸亏仍维持着双手捂住嘴的姿势,这才把一声尖叫闷在喉咙里没喊出来。
那是一张浮肿青白的死人脸,浑浊眼珠死死地盯着吕微。
文李氏的双臂僵硬地贴在身侧,她身体前倾,几乎要碰到吕微的胳膊。
吕微摸了摸自己冰凉的后颈,向后退了一步。
她这么一退,文李氏那浑浊的眼球翻了一下,竟然慢慢地渗出两行泪水。
吕微忽然有点困惑,死人的魂魄也会流眼泪吗?
她侧过身,一边用余光注意着文李氏的动作,一边想慢慢地退开。
可她立刻就被谢苏拽了一把,被这股力道带到了墙边。
视野中明无应已经从她身前挪开,高个鬼差将手中的白纸锁链抛了过来。
吕微机灵地一屈膝,白纸锁链从她头顶掠过,一下子就勾住了文李氏的脖子。
白纸锁链看起来十分单薄,可是一落到文李氏的脖子上,却像是有千钧重,瞬间就压得文李氏垂下了头,跪倒在地上。
矮个鬼差收了手中的召魂槌,又向明无应一躬身。
拘到了文李氏的魂魄,他们可以回地府复命了。
高个鬼差忽然“咦”了一声,抻着手中的白纸锁链,在文李氏脖子上又绕了一圈。
这白纸锁链对魂魄而言无比沉重,会被压得头也抬不起来。
可文李氏的脖子明明已经承受不住这种负荷,却奋力地抬起头,望着颓然醉倒的文天冬,又死死地盯着吕微,毫无血色的嘴唇嗫嚅着。
第二圈锁链压下来,文李氏整个上半身都被白纸锁链的重量拽到了地上。
高个鬼差这才舒了一口气,五官动了动,似乎是想笑一下,可是因为脸皮太过僵硬,似木头刻的一般,这一笑就显得更古怪了。
文李氏的生魂已经十分枯槁,随时都会烟消云散,显然并非新死之人。
矮个鬼差又是冲着明无应一行礼,干笑道:“这妇人病死一月有余,被人以一种奇特香料掩盖了尸气,更是令闻到这股香气的人都恍惚以为她还活着。生魂离体,四处逃窜,咱们追到这里,不敢打扰蓬莱主。”
他说完话,在衣袍遮掩之间捅了高个鬼差一下,示意二人快回酆都交差。
可那高个鬼差用白纸锁链拖着文李氏,神色木然,转身之前,眼风却扫到了谢苏和吕微的身上,似乎有些迟疑。
还未等他再看第二眼,就发觉明无应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汹涌威压似汪洋大海,自他双目中贯入,高个鬼差双膝一软,差点跪了下去。
矮个鬼差再不敢耽搁,一手拉住高个鬼差,一手接过白纸锁链,将文李氏的魂魄拘走了。
他们的身影越走越淡,文李氏哀哀地回头,目光一直落在文天冬的身上。
可生人肉眼看不到死人魂魄,这位烂醉的探花郎颓然坐在地上,无知无觉。
直到鬼差和文李氏的魂魄都离开之后,吕微才放下了捂着口鼻的手,长长地胡了一口气。
她苦着一张脸,慢慢地绞紧了手指,说:“文李氏刚才跟我说话了……”
谢苏看向吕微:“她说了什么?”
“她说,”吕微深吸一口气,“她附身在我身上,占据我的身体,就能帮她的儿子。”
文李氏被第二圈白纸锁链压住之前,奋力抬头看向她,跟她说了这句话。
当时吕微悄悄地看了一眼那两个鬼差,见他们毫无反应,便确定文李氏那句话确实是跟她说的,而且只有她一个人听见了。
谢苏瞧着那位坐在地上的探花郎,问吕微:“你在逐花楼中见过他吗?”
吕微看了看文天冬,忽然“咦”了一声,道:“见过的,竞得乾坤画卷之后,逐花楼的侍者带我去见那个冬掌柜,那时候他刚从里面出来。”
谢苏淡淡道:“你进来之前,他正在跟冬掌柜买那种可以掩盖尸气的香料。”
吕微悚然道:“为什么要——”
这文天冬金榜题名,高中探花,锦绣前程就在眼前,可是生母病死,他非得在家丁忧三年不可。
三年之后,他的职位早就被他人顶替,只能慢慢候补,又不知道会蹉跎多少岁月。
吕微喃喃道:“可是,那也不能,那也不能……”
她话说一半,垂头叹了口气。
没有什么不能的。她身为柳家外门弟子,虽然动辄得咎,待遇也不好,却怎么也想不到柳清言能够想出这样杀人夺宝的毒计,他心中喜欢白无瑕,却能眼也不眨地把她害到这个地步。
而文天冬这样的天之骄子,金榜题名,全城庆贺,却会为了自己的仕途想方设法掩盖生母病死的真相。
那文李氏的魂魄即将灰飞烟灭,却还哀哀不舍地,妄图侵占活人肉身,掩盖自己已死一事,去帮自己的儿子。
人心实在是太复杂了,太可怕了,比修仙路上遇到的妖魔邪道,都要更加可怕。
“我把那个茶杯里的术法教给你吧,遇到打不过的人,能跑就跑。”
吕微抬头,谢苏向她递来薄薄一页纸,是稍早在逐花楼里,谢苏向侍者要了纸笔匆匆写就,她还以为他是在给什么人写信。
吕微接过那张纸,小心收好,只觉得心头一暖。
她伸手触到鱼形石刻之前,耳朵里听到了谢苏的声音,如一痕风拂过。她知道谢苏用的是传音术,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他说:“红尘炼心。”
一霎那间,吕微豁然开朗。
她笑开眉眼,待要开口说话,已经触发了鱼形石刻上的术法,身影似水中涟漪一动,就消失在暗巷之中,离开了鱼岩鬼市。
谢苏的神色仍是淡淡的,抬眼看去时,却发现明无应一直在看着他。
“遇到打不过的人,能跑就跑?”明无应挑眉问道。
他向暗巷中迫近一步,谢苏已抵在墙边,无路可退。
明无应这样反问他,其实谢苏心里不是没有这个念头。
他貌似镇定,却轻轻地抿了抿唇。
“拿回承影剑,又送走了小丫头,”明无应道,“那我们之间的账,是不是也该算一算了?”
“……我们之间什么账?”
在言语上,他从来不能从明无应那里讨得半分便宜,此时谢苏全心戒备,生怕明无应又说出什么会让他招架不了的话。
可明无应只是抬手点了一下他的眉心,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
失去意识之前,他只听到明无应笑了一下。
“你睡着的时候,好像比醒着乖多了。”
第17章 石中鱼(一)
谢苏是听到一段潺潺的流水声才醒来的。
覆眼的白绫已经被取了下来,跟外袍一道搁在了一边的矮榻上。但房间里光线昏暗,倒是不伤眼睛。
床铺四周的轻纱帷幔放下来,隐隐约约可见房间内桌案上有个小巧古朴的香炉,一线烟气袅袅上升,清淡悠远,是谢苏所熟悉的白檀香的味道。
这房间的格局,很像是蓬莱山上明无应那一处镜湖小筑。
谢苏只记得在鱼岩鬼市之中,明无应伸手点了他的眉心,但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可是这一觉醒来,四肢百骸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松快,手脚都有暖意,连那几处钉着朱砂骨钉的地方也不再隐隐作痛。
谢苏试着浅浅动用了一些灵力,并不像之前一样感到滞涩,反而轻快畅意。
有人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为他理顺了经脉,调伏了他体内的灵气。
为他做这件事的,只会是明无应。
四围纱幔无风自动,朦胧水声似在耳侧。
谢苏掀开被子下床,却听到叮铃脆响。
他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看到了一条细细的金链子,一头系在床柱之上,另一端则锁住了自己的左脚脚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