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这一问,谢苏显见是答不出来的了。
他反手握着承影剑,侧耳倾听亭中声响,静观其变。
飞云却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自小在鱼岩鬼市的街面上跑着长大的,后来又入了逐花楼,鬼市上有多少家铺子,各自经营什么,掌柜的都是什么人,逐花楼均有造册记录。
春掌柜隐在暗处,却是缓缓皱起了眉。
他想到商船驶入建昌城时颇为招摇,船身上和每个伙计身上的木牌都有逐花楼的海棠花纹样,画衣仙必定知道他们是逐花楼的人,既然知道,又为何问这样一个问题?
说是有意放他们离开,却又不像。这里面有个什么地方古怪得很,春掌柜一时之间却想不明白。
飞云上前半步,扬眉一笑,身上满是少年人的飞扬跳脱,自信答道:“鱼岩鬼市之中,共有一千七百四十二间铺子。”
他挑衅似的望向游衣仙,却看到此人慢悠悠地一笑,妙目朱颜,眸光如针。
那一瞬间,仿佛毒蛇攀身而上,在自己颈前亮出毒牙。
游衣仙柔声道:“错了。鱼岩鬼市之中,一共有一千七百四十三间铺子,昨日我刚请人赁了一间房子,已经挂上了招牌。”
飞云怒道:“你耍赖!”
他立刻转头去看绸幕后的画衣仙,画衣仙神色不变,只低下头,将春掌柜的外袍放到桌上,细细描绘上面的纹样,显然是对游衣仙的话并无异议。
数条青藤贴地飞来,立时就要将飞云困死。
承影剑清啸一声,骤然出鞘,雪亮剑光斩出,青藤网四分五裂。
谢苏的身形几乎化成一道流光,剑尖所指之处带起倾天水幕,如暴雨倾泻。
湖上千百红莲被他一剑斩断,携万钧之力飞向亭中,锐不可当。
游衣仙避之不及,就想往后躲,可是画衣仙一甩衣袖,那卷厚重绸幕瞬间落下,水幕红莲尽数泼在绸幕之上。
谢苏伸脚一点,飞掠而来。游衣仙只觉得眼前一花,已经跌下了台阶。
喉间一抹凉气逼人,游衣仙低头一看,只见谢苏的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吓得花容失色。
春掌柜见机出手,一道灵力阻向绸幕,身影随即奔出,将飞云拉住,急向后掠十数步。
青藤网虽断,但逐花楼的其他伙计无不昏昏沉沉,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春掌柜心急,又怕画衣仙出手,不敢收回那道阻在绸幕前的灵力。
谢苏稍稍收紧手臂,承影剑的剑锋几乎抵上游衣仙喉间肌肤。
游衣仙恐慌大喊:“别杀我!”
谢苏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不如面上镇定。他虽然制住了游衣仙,但亭中的画衣仙若是发难,以他此时的灵力,就算跟春掌柜联手,想要击杀画衣仙,也是太难了些。
“我不杀游衣仙,但你要放所有人离开秘境,且不会再来纠缠。”谢苏向绸幕之后,扬声道,“否则我也只好在他身上开几个窟窿了。”
游衣仙浑身抖如筛糠,这等食人魂魄的恶灵,不知玩弄过多少将死之人,真到了自己命在旦夕的时刻,却也是一样的苦苦哀求,涕泪俱下。
“我让你们走,你别杀我!”
谢苏执剑的手稳如磐石,莞尔道:“你说了没用。”
游衣仙目光阴鸷,咬唇怒道:“我姐姐不会说话,你要她怎么答你!”
他话音未落,自绸幕之后滚出一个纸团来,落在一地残荷花瓣之间。
谢苏目不能视物,又挟制着游衣仙,并不能移动。
春掌柜将飞云留在后面,自己飞跃到了台阶前,一面警惕注意着绸幕之后画衣仙的动静,左掌暗怀灵力护在身前,一面伸出右手捡起了那个纸团。
他展开纸团瞧了一眼,神色似有些讶然,片刻后又想起谢苏此刻看不见东西,将纸条上的字念了出来。
“画衣仙说,要你也回答她的三个问题。若你都能答对,她就放所有人离开,若你答错了,自可以杀了游衣仙,但她也会杀了我们所有人。”
春掌柜目光之中有些忧虑,先前谢苏帮飞云答了画衣仙的前两个问题,足以看出此人道法深湛,博闻强记。
那第三个问题,是游衣仙故意耍赖,现在他被承影剑所制,自然不能再来搅局。
但此刻画衣仙又要问谢苏三个问题,谢苏能不能全答上来,却关系着所有人的性命。
游衣仙惊恐过后,不再开口,眼神却极为怨毒。
若谢苏答出问题,他当然能捡回一条命来,可要他看着这些人安然走出幻境,却是决计不甘心。
可若谢苏答不出问题,他自然也就是活不成的了。
一时之间,游衣仙都说不明白他是想要谢苏答出来,还是不想要谢苏答出来。可是画衣仙行事就是这样,他已经没有多嘴的余地。
谢苏展眉道:“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表面看来,选择在他,但实际上是画衣仙逼迫他别无选择。
可谢苏这一句话问出,绸幕之后却良久不见有纸条递出。
春掌柜等在绸幕之外,心中焦急,不知道画衣仙思考了这么长时间,会不会问出一个绝难的问题。
又过了片刻,绸幕下滚出一个小小纸团。
春掌柜俯身将纸团拾起,展开来看。
这一看,倒使得他脸上的神色奇异起来。
“这……”春掌柜的声音之中有些困惑,“第一个问题是,你在浓雾之中见到的人是谁?”
春掌柜本以为画衣仙思索良久,是要以一个艰涩深难的问题直接问住谢苏,可纸条上确确实实是这样一句话,他心中疑惑也只能照实问出。
台阶之下,谢苏神色毫无波澜,那淡红色的唇角却是几不可见地抿了一下。
在画衣仙的幻境之中,修士会见到自己心中最想见的那个人,而这虚影本就是画衣仙侵入修士灵识幻化而出。她既已知道答案,为何偏偏又要问?
要答这一问并不难,可是谢苏不愿在众人面前直接说出明无应的名字。
他轻声道:“见到的……是我的师尊。”
绸幕之下又滚出一个纸团,春掌柜展开纸团,脸上神色更是奇异。
“第二个问题是,他跟你说了什么?”
谢苏闻言却是勾唇一笑,他放开了反拧游衣仙关节的手,退后一步,承影剑仍是架在游衣仙颈间。
他这后撤的一步,既像是要向后纵身飞离,又像是下一刻就要划开游衣仙的脖子,是不想他的血弄脏衣裳。
但谢苏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平静反问道:“他跟我说了很多话,你问哪一句?”
绸幕之后许久没有纸团滚出,春掌柜又是困惑又是戒备,不知道接下来是要打还是要逃。
良久,谢苏微微低下头,侧影清俊。只是一瞬间,他身上多了些说不出来的气质,似乎孤寂又寥落。
就当春掌柜以为谢苏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抬起了头。
“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道侣。”
春掌柜心中一片愕然,他自己少年时是个浪荡子,深知情之一字可贵在何处,又难堪在何处,此时并不是为了谢苏话中已挑明的悖逆师徒人伦之情而震惊。
有一个念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在他心中极快闪过——
难道眼前这位宋道友,就是那个蓬莱逆徒谢苏?
他为何要抢承影剑,蓬莱主又为何万金一诺为他拿回承影剑,他二人之间种种似是而非勾勾缠缠的奇怪表现,就全都有了解释。
春掌柜犹自震惊不敢相信,绸幕之下又滚出了一个纸团。他展开纸团,又是一愣,道:“呃,这第三个问题……”
他瞟了一眼谢苏,说道:“第三个问题是,你愿意吗?”
——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道侣。
——你愿意吗?
谢苏静立着,手腕微动,用剑脊横拍游衣仙肩头,似是嫌他碍事一般,霎时间将他击飞出去,嗵的一声落入水中那些死尸之间。
还未来得及站起,他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入水底,在层层破碎的莲叶之下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