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小船轻轻靠岸,明无应下船,回头见谢苏仍坐在船上没有动作,淡淡道:“你是想在这船上坐到天黑?”
谢苏虽然对世事人情都不大通晓,但跟明无应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对他这师尊的脾性却也有了些了解。
他察觉出此刻明无应似乎是有些生气,却想不明白是什么缘故。
谢苏下船,跟着明无应走进镜湖小筑。
游廊上的缃色软纱轻轻垂落,似烟雾一般轻柔,掩映着两人的身影。
这并非谢苏第一次来镜湖小筑,他走进房间,回身关门,又将牧神剑解下,坐在了桌边自己的位置上。
房间里的一切陈设谢苏都很熟悉,桌角有一只古朴小巧的香炉,正缓缓散发着白檀香的味道。
在林中的时候不觉得,在船上的时候也不觉得,到了镜湖小筑,许是因为那一线白檀香气,谢苏忽然放松下来。
那个鬼脸削断了他的发带,又经历一番生死剧斗,谢苏的发丝有些乱了,肩上又被血染红一大片,坐在那里默默地不说话。
明无应看着他,勾起唇冷淡一笑:“第一次跟人打架就打赢了,还等着我夸你是吗?”
谢苏微微低着头,浓长眼睫垂落,被桌上的碧纱灯一照,玉色的脸上落下根根纤长分明的睫影。
他没有答话,是因为心里有那么一块连自己也忽视的角落,却被师尊给说中了。
对于叶天羽的挑衅或是诬陷,谢苏并不放在心上。
跟那个灰影交手的时候,虽然是凶险万分,但生死一线的时候,谢苏反而油然生出一股酣畅之意,倒似在这一战中有所了悟。
若是就谢苏自己,输赢也并没有什么,赢了固然可喜,输了也当从容。
可他是明无应唯一的徒弟,所以谢苏不想输。
他这低头默然不语的样子如同默认。
明无应看他一眼,淡淡道:“你故意给出破绽,让青鬼剑刺中,以为我看不出来?”
鬼脸的剑太快,总是能从毫无道理之处刺出,又是身法诡异,一击而走,绝不停留。
要压制青鬼的剑气已经不易,谢苏想要将他彻底制住,心里一动,便在下一瞬迎着青鬼的剑锋欺身而上。
那向他刺来的一剑剑气森寒,顷刻之间,谢苏眼底已经看明青鬼的剑路。
他并未以牧神剑相拒,或是以身法闪避,原意是让青鬼从自己肩上划过,这几乎微不足道的一丝迟滞,已经够自己将牧神剑送到鬼脸的颈间。
谢苏也确实做到了。
只是青鬼剑不是从他肩上划过,而是深深刺入他的肩头。
因为他的剑是取胜之剑,鬼脸的剑却是杀人剑,若是再偏上那么一分,谢苏必定会受重伤。
谢苏低声道:“我……”
眼前蓦然一暗,是师尊已到他身前。
明无应道:“这也是我教你的?”
谢苏心里一紧,便要站起来,却听到明无应醇郁低沉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
“别动。”
余光之中,谢苏看到自己左肩那处浸了血的衣襟蹭上了明无应的指尖。
门外响起一串心急火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明无应直起身子,还未开口,姚黄已经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谢苏肩头猩红一片,脸色都变了。
“行,”明无应道,“一个自作主张送上去给人家砍,一个现在连门都不敲。”
姚黄仗着自己手里端着伤药,没有第三只手来敲门,对明无应的话听而不闻。
他将伤药搁在桌上,仔细看着谢苏肩上的伤,眉头锁得死紧,不太敢上手去扯动衣襟。
“血都把衣服跟伤口黏在一起了,”姚黄语气中的心疼之意不加掩饰,“我尽量轻一些,只是肯定会疼。”
青鬼剑抽出的时候谢苏方觉肩上疼痛,到得此时伤口已经不再流血,那疼痛虽然无孔不入,倒是渐渐有了些麻木的感觉,并不是不能忍受。
谢苏不知道姚黄是什么时候听到的消息,抑或是师尊将他召来的。
但此刻看着姚黄担忧的脸色,谢苏忽然就说不出口这伤是自己故意受的。
他这点心思都写在脸上,全被明无应看在眼里。
他抬起手指,凌空一划。
谢苏肩上伤口处的衣衫好似被世间最轻最薄的刀刃切开一道浅浅的口子。
他只觉得那触感似乎比微风拂过还要轻,就看着自己的衣袖从肩上掉落下去。断口处的衣衫像凋谢的花瓣一样,轻轻一拨就打开了。
饶是如此,最里面一层贴着皮肉的衣衫已经被鲜血泡得发涨,腻腻地黏在伤口上面。
姚黄无法,只能尽量放轻动作,用指尖搓起衣襟边缘,慢慢地将那层织物揭起来。
那伤口很深,皮肉翻卷,本已凝固的鲜血随着伤口处被拉扯,又涌出一小股来。
谢苏一声不吭,却是痛得轻轻咬住了下唇,脸色微白。
房间内血腥气满溢。
姚黄低头检视谢苏肩上伤口,说道:“我去准备些热水来,你在这坐着,千万别动。”
姚黄转身急急离去,谢苏坐在桌边,在碧纱灯的灯影之上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伸手轻轻戳着那个装伤药的小罐子。
半晌,谢苏偏头看了一眼自己肩上的伤口,总觉得那伤口深处有种冰寒之气,连带着整条左臂都微微发冷。
“好像有点冷……”
他半边衣衫都被姚黄除下,因为失血,身上肌肤显得十分苍白,脸上更是毫无血色,如浸在水中的冷玉一般。
明无应伸手按在他的左手手背上,暖意便从他的手心传过来。
谢苏的心思转得很快,轻声道:“那把青鬼剑……好像有些不同?”
明无应仿佛并不意外他会有此一问。
“那把剑在铸造的时候,用极北之地的坚冰淬火九次,剑气之中也留了一道寒意,所以你会觉得冷。”
谢苏抬头,恰好对上明无应的目光。
明无应扬眉道:“术法可以伤人,但是对愈合伤口的效果却是微乎其微,这是告诉你出手伤人之前自己要先想想,也是提醒你别让自己无谓受伤。”
“我知道了。”谢苏低声道。
明无应对他的教导向来如此,点到即止。
明无应似笑非笑望着他,又道:“不过生死一线的时候,被人在身上戳个窟窿,总比丢了小命划算,是不是?”
“嗯。”谢苏没忍住,半低着头微微一笑。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仰起脸来看向明无应,问道:“师尊,本来刚看到那个叶天羽时,我以为是他穿过了禁制,其实穿过禁制的人是我,是这样吗?”
他这一句话问出,明无应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嘴角一勾,继而伸手在牧神剑上点了点。
“你带着牧神剑,本来就可以穿过我设下的所有禁制。”
谢苏心里微微一动。
看师尊的样子,仿佛对这件事早就知晓。也就是说,师尊在这蓬莱山下的所有禁制,原本都是允许他随时进入的。
他淡红色的嘴角轻轻一翘。
“为什么……从来没告诉过我这件事?”
“因为你乖啊,”明无应笑道,“姚黄跟你说学宫周围有禁制,你就从来不往那边去。你发现不了这个,怎么能怪我不说?”
灯下明无应的脸极英俊,那笑意之中亦带着几分狡黠意味。灯焰映在他漆黑的眼中,似有暖色的微光流动。
谢苏后知后觉,自己又被师尊捉弄一回。
他垂下目光,却看到自己光裸的手腕上像是有一段细细云雾聚而复散,从中凭空浮现一串白玉。
颗颗白玉莹润纯美,精致得不像凡物,内里中空,形似铃铛,又像是花苞尚未绽放。
明无应轻描淡写道:“这个玉玲铛给你了,往后若是再遇到今天这样的事,触发这个铃铛,我就听得见。”
谢苏左肩有伤,手臂抬不起来,想要将那串玉玲铛送到眼前仔细看看也是不能,只是用右手指尖轻轻摩挲过去。
触手温润生凉,细腻如羊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