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好,”谢苏道,“现在你将这事来龙去脉如何倒着说一遍,就从小神医被吓死,你在房间里看到了女鬼开始,说啊。”
那弟子说了两句,便像是想不起来似的,说不下去了,只回头望着柳清言。
谢苏原地踱着步子,道:“你说不出来,因为方才那些话,是有人教你说的。人说谎话时,顺着说能说下来,倒着说,你就想不起来了,是不是?”
柳承柳启二人已经站好方位,柳清言轻笑一声,道:“他被吓糊涂了,记不起来又怎么样?你污蔑我安排女鬼杀人,岂非血口喷人?”
“好一个血口喷人,”谢苏指尖捏住了那枚朱砂骨钉,道,“你安排女鬼杀人,却留了一个人报信,是为了引大家进入宅子,那女鬼在东侧院再杀两名弟子,众人赶过去之后,女鬼便有时间在祠堂墙上写下血字吓唬大家。你便顺理成章说一切都是白无瑕的冤魂所为,把这白家灭门,灵宝丢失的事情推到沈祎的头上。”
那几个柳家外门弟子显然已经听傻了,一时望一望谢苏,一时又看看柳清言,却怎么也不敢靠近了。
柳清言冷笑了一声:“我柳家清誉,岂容你在此胡言乱语!”
他腰间宝剑出鞘,直接向谢苏面门劈过来,被谢苏执着朱砂骨钉挡开,余光中看到柳承冲过来,谢苏步法轻巧,一闪便避了过去。
一对二,谢苏却是不落下风。
柳清言和柳承双剑合一,威力倒比他们各自施展时要大一些,可这祠堂之内就这么大的地方,双剑剑气挥洒不开,谢苏在其间行云流水,步法轻灵,反倒引得他们多有碰撞。
谢苏应付着这二人,却始终分神注意着柳启。
这个人比他最初以为的要难应付得多。
从走进白家大宅起,他就一直若有若无隐藏着自己,始终站在柳清言身后的阴影里,此刻他虽未动手,站位却恰好截住了谢苏的退路。
柳承的剑法大开大合,破绽也多,那柄剑朝着谢苏斜斜削过来的时候,谢苏袖中的雪貂蓦然冒头钻出,雪白一团,速度却快似闪电,人眼都看不清楚,雪貂便扑到柳承手上咬了一口。
雪貂咬得极深,柳承吃痛,另一只大手伸来想要抓住雪貂。
可他又怎么能抓住这灵巧无比的雪貂,震怒之间,只听得“叮”的一声,他手中长剑被谢苏碰了一下,竟然就这么断了。
谢苏一面应付着柳清言,伸手将雪貂送入怀中,道:“你是觉得我赢不了他们两个?”
他出手克制,实是因为被六枚朱砂骨钉锁住气脉,动用灵力时便觉得胸臆之间有一股极深的寒意,四肢钉着骨钉的地方也会变得僵硬,所以大多只用步法闪避。
这雪貂极通人性,倒是很怕他吃亏。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就听得那柳启冷冰冰的嗓音。
“小心你背后。”
对战之中,对手忽然这样说,那他多半会从正面或是侧面攻来。谢苏在蓬莱学宫三年,打过的架不计其数,从未有过败绩,面对这样的小伎俩,自然不会中招。
可那柳启骤然出手,招招都是阴柔险狠,向着谢苏要害处进攻。谢苏只觉得一道剑光奔他面门而来,急退两步。
那剑光贴面而过,却是将他蒙眼的白绫给削断了。
到底是一团新雪幻化出来的东西,能给他挡光,却挡不住锋锐剑气。
祠堂之内数十支蜡烛的光亮晃得谢苏双目剧痛,闭上眼睛仍无法缓解。
他指尖夹着那枚朱砂骨钉,最适合贴身之时使用,一旦退开,周身便笼罩在柳启和柳清言那三尺青锋的剑光之内。
只听那柳清言冷笑一声:“我还当是谁,我们不去捉拿你便罢了,你竟自己送上门来,沈祎,你我之间的夺妻之恨,不若就在此了结吧。”
柳家白家世代交好,那些柳家外门弟子之中,也有一两个是在比试中见过沈祎的,当下便把谢苏当作沈祎认了出来。
如此一来,谢苏前面揭穿柳清言的话就都变成了谎话,连他看到窗外的白衣女鬼就径直追了出去,也可以说是怕白无瑕的冤魂揭发,想要出去铲草除根。
众弟子便一个个拔出剑来,对准了谢苏。
谢苏心道,若今日收拾不了柳启这个麻烦,这些柳家外门弟子只怕过不了子夜就会被柳清言全数灭口。
不动用些灵力,似乎是不行了。
谢苏用指尖磨了磨朱砂骨钉,蓄势待发,正要猱身而上,忽然被人揽住了腰。
来人姿态闲适,漫不经心,却渊渟岳峙,势如山海。
谢苏猝然道:“师……是你。”
“留你在这儿跟他们玩玩罢了,真以为我会丢下你不管?”明无应的目光扫过地上断成两截的白绫,用一种安抚小孩子般的口吻道,“断了?是我思虑不周全,下次给你做个更好的。”
第6章 朱砂白玉(六)
谢苏一时愣住。
从前他被明无应拣回蓬莱山的时候,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少年。
明无应最是潇洒自由,对他从不多加管束,还说人和树是一样的道理,若是一不小心长歪了,用剑修修就是了。
说这话时,照料谢苏生活起居的花妖姚黄望着明无应那柄名震天下,可引九天风雷的牧神剑,瑟瑟发抖,跟谢苏小心打着商量。
让他千万别长歪。
山中无日月,谢苏长大之后,自觉倒确实没有长歪。
只是乏善可陈。
明无应不似寻常仙门那些古板道人,教习弟子先从诵读经典开始,感知天地灵气,逐渐引气入体,再打坐入定,感受体内气韵。到学剑之时,步法身法心法,一点点循序渐进。
明无应只是伸手在谢苏眉间一点,探了探他的气海,就把他带到蓬莱山那处垂落九天的飞瀑之上。
漫天水雾之中,水流的声音震耳欲聋,谢苏只觉得此刻便是有人在他耳边喊他的名字,他也是听不见的。
可明无应不知用了什么术法,他的声音竟然是在谢苏脑海之中响起。
“能从这里飞到瀑布下面,就算你学会了御剑。等你能一剑截断这道瀑布,就可以下山了。”
然后明无应随手丢给谢苏一柄剑。
谢苏的眉眼被水雾沾湿,映在雪亮的剑身之上。
他看向明无应,道:“师尊,致虚极,守静笃,是什么意思?”
明无应笑了一声,道:“你从这里跳下去,心里不觉得害怕,就是致虚极,守静笃了。”
下面百丈悬崖,连奔涌瀑布倾泻到中途,都被狂风吹碎成雾。
谢苏低头默想,随即跃了下去,一瞬间便被水流吞没。
万顷水雾之中,少年清癯的身影稳稳立于剑上,他衣衫尽湿,却浑然不觉。
那一道由心而生的剑意搅动蓬莱山上千层暮云,夕阳西照,落日熔金,水瀑碎落之处展开一道彩练般的虹影,一甲子才开一日的慕仙花绚烂盛放了整个山谷。
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谢苏忽然懂得。
可他回首望去,明无应的身影已经没入一方幽深竹林,衣摆如烟,沉于夕雾,仿佛对他学不学得会御剑,会不会掉下去摔死全不在意。
若是按花妖姚黄的说法,明无应其实是不知道该怎样做人师尊的,也就因为他的徒弟是谢苏,所以折腾来折腾去,歪打正着,折腾成了,谢苏成了仙门公认的少年天才。
谢苏少年时,觉得明无应这随意的态度便很好,可后来明无应察觉他那点不可告人的心思,似是要矫枉过正,很是拿他当晚辈看待了一段时间。
这哄小孩子一般的语气,也是那段时间明无应惯常使用的。
只不过那时谢苏知道是明无应故意要跟他拉开距离,对这哄孩子的手段一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在琢磨出明无应的真正用意之后,起了恼意。
可此时谢苏生生死死走过这么一遭,再听到明无应用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只莫名其妙的,觉得很是受用。
“我……”
四周全是长剑相对,明无应放开了揽着谢苏的手,却是低头在他耳边道:“那个凶阵的阵眼被你破掉,城中东西南北四方还有压阵之物,我去料理了一下,可不是故意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