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蓬莱
沉湘撇撇嘴,道:“那小狐狸是泥捏的胆子,生怕靠得近了,要被元徵捉去做成一条狐裘铺在膝上,哪还敢偷听?实在是没用得很。”
算上那日用花笺传音,到得今日,谢苏也才一共见过沉湘三面,却已经被她捉弄数次。
但谢苏脸上不见着恼,声音亦平静得很。
“他们说了什么,我并不知道。”
那日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转身就走,在水边睡着了,并不知道后来元徵通明无应又说了些什么。便是知道他们在说话,谢苏也是不会回去偷听的。
沉湘了然地笑了笑,那一双明眸之中忽然升起一抹狡黠,问道:“那就说些别的事情好啦,比如说……你是更喜欢跟元徵相处呢,还是跟我相处呢?”
谢苏神色淡淡,伸手在船舷上一拍。
小船仿佛懂他心意,当即便走。沉湘坐在船头没有防备,好悬掉进水里。
她稳住身形,却不见生气,笑眯眯道:“其实不问我也知道,你喜欢野的。越是随心所欲,散漫不羁的人,越是让你觉得中意,对不对?”
她用手背支着下巴,故意抬目远眺,“那天下第一随心所欲之人是谁呢?我可想不出来了。”
谢苏听了沉湘这几句话,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他低声道:“我要走了。”
沉湘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在船头站起身来,一步跃出,跳到了一朵红莲之上。
小船载着谢苏破开水面而去,倒是比他来时要快上许多,很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啊……”沉湘摸着下巴,轻声说道。
她望着谢苏清俊挺拔的背影,周身虚影连同脚下红莲一起渐渐消散。
只留下一句话落在水面上,轻得像是叹息。
“那位天下第一随心所欲之人,也是天下第一逍遥忘情之人。”
第67章 在水一方(三)
兔缺乌沉,岁月如流。
藏书阁前长长的白玉台阶之上,有一个身影跃动。
青年身高腿长,一步两阶,走得轻轻松松。最后三四级台阶,他竟然是背着手跳上去的,如孩童嬉戏一般。
这青年正是贺兰月。
他跳到台阶之上,回过身来,伸手在眉前搭个凉棚,眺望着青山尽处,溟海泛起层层波涛,木兰长船泊在岸边。
他成为学宫弟子已有两年,仍是很喜欢从藏书阁这样的高处下望。
青山碧海、宫殿金顶都铺陈在脚下,好像从这里踏出一步,就能步入云端一样。
有两名杂役正在门前清扫落叶,贺兰月大剌剌地走入殿中,脚步不见丝毫停滞,径直上楼去了。
藏书阁的每一层中都有无数的书架,其间的书册典籍浩如烟海,令人望而生畏。
贺兰月是不大爱看书的,这藏书阁对于他来说,是个观景的地方,却不是看书的地方。
不过今日他上藏书阁,却不是为了看溟海的潮汐往复,而是来找人的。
他来找谢苏。
贺兰月在住处找不到他,却知道只要来藏书阁,必定能寻到谢苏。
他手里拿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野果,上上下下地抛接着,自藏书阁那浩如烟海的典籍中走过,看着谢苏坐在小桌之前,手中握着一册书。
贺兰月咔嚓一口咬了小半个果子,片刻后被酸得五官都皱了起来,“呸呸呸”地吐了半天,又在谢苏面前坐下,伸长脖子倒着看书上的字。
读了半天,无甚趣味,贺兰月又将矮几之上那盏灯抓在手里把玩,晃荡里面的灯油,又举高了去看灯盏底座上花纹。
自他坐在谢苏面前开始,便没有半分消停,谢苏却好像看不到他一样,连头都没有抬。
贺兰月没有谢苏这样好的耐性,放下灯盏,伸手在谢苏眼前晃了又晃,自言自语道:“难道早些时候在课上施的幻身术还没有解开?”
他们晨间有课,两两捉对比拼,贺兰月在自己身上施了个幻身术,能够将身形气息一并遮掩,再出其不意从对手身边浮现,轻取一场胜利。
“你那术法施得藏头露尾,身体藏住了,倒是露了条胳膊出来,与其说你骗过了丁原,不如说是他被你那悬在空中的半条胳膊给吓到了。”
谢苏淡淡开口,并未抬眼,只是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贺兰月大言不惭道:“管他呢!赢了就行。”
他肩宽背阔,盘腿坐在几前,窝成一团,很没有坐相,其实若不是藏书阁中总有主事巡视,贺兰月干脆就在原地躺下了。
“丛靖雪要替他那个师妹跟你道歉,找了你一上午也没找见人,被我给拦下了,我跟他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替人道歉,天下没有这样的说法。他若真觉得对你不住,就该带着云靖青来向你负荆请罪。不过后来他们那个大师兄杜靖川来找他,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急急忙忙地就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云靖青又惹出什么事来。”
谢苏道:“嗯,长进了。”
贺兰月还以为谢苏是夸他这样行事很好,紧接着就听到谢苏说:“会用成语了。”
贺兰月不是中原人,也并没有读过太多书,从前说起话来缠七夹八,热闹是真的热闹,啰嗦也是真的啰嗦,至于成语诗词,他是一概不会的,还因此闹了不少笑话出来。
听到谢苏这样说,贺兰月反而哈哈大笑。笑了片刻,他又问道:“云靖青那样对你,你就不生气么?”
他说的是晨间的课上,两两比试,偏巧谢苏就对上了云靖青。
弟子之间在课上比试,大多点到即止,可是云靖青出手凌厉,却是半分不容情。
她修为既高,又一味拼抢快攻,谢苏少不得要认真面对,却又不想伤她,最后只是击飞了她手中的剑。
胜负已分,谢苏便俯身要为她拾剑,云靖青却是从掌底发出一道真力击向谢苏。
谢苏旋身避过,云靖青飞身而至,已经自己捡起了短剑,冷笑几声,转身走了。
贺兰月连眉毛都立了起来,替谢苏打抱不平道:“你不伤她,已经很给她留颜面了,她不承你的情也罢了,还趁你没防备的时候出手,也太……”
他皱着眉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词来。
谢苏却是又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声音淡淡的,不见有什么起伏,“其实她就是不想让我碰她的剑,没什么的。”
云靖青的佩剑叫做花暝,是一柄短剑。
其实武器一门,有句话说得不错,叫做“一寸长一寸强”,对战之时,用短剑的那一方天然就有些吃亏。
可云靖青却从没想过要换掉花暝剑,另寻其他名剑来做自己的佩剑。
因为花暝剑是用一块枯荣剑的碎片重新熔炼锻造而成,而枯荣剑,正是她师父李道严的佩剑。
那一战,天地变色,李道严输给了明无应,枯荣剑也被牧神剑折断。
自从学宫试炼中,云靖青输给谢苏,她便将谢苏视为此生最大对手,这两年间事事想要压过谢苏一头。
而谢苏却是毫不在意,也正因为如此,云靖青更觉得谢苏是轻视自己,丛靖雪在其中屡屡想要缓和,也拗不过云靖青的性子。
高大的书架之间,有主事缓步走来。
贺兰月听见主事的脚步声,立即沉肩直腰,抓过谢苏手边的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待主事走后,谢苏才将书从贺兰月手中抽走,淡淡道:“你拿倒了。”
贺兰月嘿嘿一笑,手肘撑在桌上,手掌托脸,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翻过几本古书。
“我真想知道,你怎么能从早到晚待在这里,不觉得烦吗?”
谢苏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贺兰月笑道:“自然不是。”
他伸手入怀中,拿出两张明黄色的符纸拍在桌上,得意道:“陆夫子留的功课,我已经做好了。”
这位陆夫子在学宫教授符箓一门,贺兰月长于对战,阵法亦学得不错,唯有符箓这一门,混了个倒数第一,时常被陆夫子留下,旁人画十张符,贺兰月就得画一百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