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清月下
朱离待要不管闲事,但那明显是一群胡人围攻一人,这是本朝地界,想来被围攻的该是本国人,他叹了口气,又往山脚掠去丈许,企图看得清楚些,若有需要,也便于救人。
但夜太黑,靠近了也看不清。
他正着急,就听相斗的几人里有人叽里咕噜喊了一串什么,他不懂胡语,没听明白,围攻那人也不知是听不懂还是充耳不闻,并未回答,只听得刀剑击鸣之声愈快,竟还打得更起劲了。
胡人边斗边嚷,声音又高,话语又急,聒噪异常。
忽然一人惨叫了一声,刀剑相击之声稍缓,这才听一人冷冷说了句什么,朱离头皮一麻——这声音……是乌桑!可他说的,竟也是胡语!
乌桑怎样又得罪了胡人?他为什么会胡语?通晓他国语言也是杀手必备的本事?
但他无暇再想,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乌桑就在眼前,他想要弄清杨家的事情给柳城一个交代,就要在别人之前拿到乌桑,西湖三怪的人也好,胡人也好,都要统统靠后!
何况他还要打乌桑一顿解恨。
朱离手握长剑,如飞鸟般掠向山脚,剑芒出鞘,已冲进了战阵。
围斗的双方都不料这等僻静之地还有人来助拳,都愣了一愣,朱离趁势刷刷刷刺出三剑,已将一个胡人弯刀击落。
胡人先是叽里咕噜叫骂了几句,朱离既然听不懂,便只当胡人叫喊是耳边秋风,只管出剑如电,径挑胡人弯刀。
胡人见朱离来势汹汹,争强之心顿起,好几人已冲着朱离围了上来。
朱家轻鸣剑剑走轻灵,朱离出招又快又狠,只见他宛如鸿雁,蹁跹轻动,腾挪闪避快如闪电,趁着胡人未及反应,十几招下来,胡人弯刀只能挨到他衣襟,他却剑无虚招,剑尖轻晃之间,挑了两人弯刀。
胡人又叫喝了一阵,又有几人赶来围困朱离,弯刀起落之间已织成一片大网,朱离顿觉挪动之间迟滞了几分,忙凝神应对,但这几十招斗过,胡人也已定下心来,出招之时狠辣凌厉,逼得朱离退了几步。
这些胡人身手不弱,还好他及时遇上,否则以乌桑一人之力,要脱身可非易事。朱离只分神间,肩头一痛,却是已被胡人弯刀击中。
此时哪还顾得伤处,朱离运剑在手,身子一矮,剑光横扫一周,逼得胡人退了两步,明明身周刀光的压力骤减,他却心上一沉——大部胡人都围在自己身周,乌桑已不见了。
乌桑又跑了!
朱离气急之下,还有几分冷静,他和胡人无冤无仇不必拼命,而况他以少敌多,也讨不了好。朱离退了一步,欲向胡人说明,奈何言语不通,围着他的胡人斗起了血性,全然不顾他说些什么,只管挥着弯刀向他逼来。
朱离哪料得对方如此不讲理,一时之间也不知被伤了哪里,疼的麻木后都不觉疼了。他此时再不恋战,只求脱身,但胡人难缠,他竟无可奈何。
就在此胶着之际,只听铛铛两声弯刀相撞的声音,有个胡人粗着嗓子喊了句什么,围着他的胡人顿时如听到圣令,都停了下来。
朱离浑身发软,他以剑拄地,勉强站着,听着那举刀相击的胡人哇哩哇啦骂了几句,剩余的人都恭敬听着,跪下应了一声,又四散开来,应是去搜寻乌桑了。
看来那举刀相吉之人是这帮胡人的首领。
那个胡人首领远远看了朱离一阵,走了过来,朱离瞬时握剑在手,傲然站起。那胡人看着他,咧嘴笑了一下:“乌桑,同伙?”
朱离摇了摇头,他也不知这胡人能听懂多少,只得精简答道:“我也找他。”那胡人看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端倪来。
朱离坦然回视,累的表情都无,只余习惯的一抹笑意,朦胧夜色里看起来有几分温润可亲,全不似他剑招的凌厉。
那胡人首领等了一阵,手下胡人纷纷来报,看来没有寻到乌桑,那又看了朱离一眼,从朱离脸上看不出端倪,那胡人首领便一招手,带着胡人走了。
他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看了朱离一眼,竖了竖拇指:“剑术,好!”
朱离拱了拱手:“承蒙夸奖。”
朱离不知胡人是相信他不知乌桑踪迹,真的走了,还是假意离开,暗中盯着他,他觉得自己若是静静呆着,定然会不知不觉睡过去。
他只得谨慎为上,先行回去。
他这一路奔波地精疲力竭,现在又受了伤,若乌桑跟他情况相似,他就算找到了乌桑也制不住乌桑,制住了乌桑,也只怕是为胡人做嫁衣。
走到山的另一面时,月光普照,朱离才看出自己一身狼狈,肩上背上腿上都有伤痕,衣衫破了,血迹满布,奇怪的是他竟觉不出疼,只是觉得冷得厉害。
朱离撑着回到自己之前休息的山坡,那三匹马儿或卧或站,都还在近处,他从随身行囊里取出治外伤的药准备包扎伤口,但身上冷的他都不敢动脱衣衫的念头,他靠着山岗上孤树,裹了几件衣裳取暖。
疲累袭来,朱离都不及细想乌桑不顾道义,自己脱身的行为,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乌桑其实并未走远,故布疑阵之后又回了那处山林里躲着,走远了更容易被胡人追上,他逃命都逃出了独门经验。
这次胡人来势虽凶,但半路杀出了朱离,他脱身较早,只受了几处轻伤,这伤与他微不足道,早就处理好了伤口,还看了半场朱家的剑法。
剑法是好的,只是一来朱离太年轻了,力有不逮,二是朱离剑招虽灵活,最终脚下却慢了几分。
若是他来使这剑法,他不会受朱离那么多的伤。
好在胡人并没有为难朱离,他朦胧里看到,朱离回去时走路都打晃。
这时胡人已顺着他留下的线索追远了,月色照不到林间,山里漆黑而静谧,是睡觉的好时候。
对杀手来说,要随时随地睡得着,也要随时随地能醒得来。
但四周太静了,夏日蛐蛐的叫声好似鸣雷。乌桑躺着动也没动,他没算时间,抬头看一眼月色,约摸一个时辰过去了,他却还没睡着。
乌桑叹了口气,起身在树梢上坐了一阵,又发了会儿呆,而后毅然起身,奔出了这最佳藏身之所。
以他的经验,朱离受的伤也不算重,但朱离离去的步伐,却明显太沉重凌乱了些。
满月虽斜,但山那边的路上还是月色清亮。
朱离的踪迹太好找了,这人身上有伤,顺着血迹也找得到。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就是,想很多遍,写一遍,写下一章之前看一遍上一章,发布之前再改一遍错别字。但自己写的错别字,自己真的很难找出来啊……
☆、十年踪迹
朱离背靠着树干,许久都没有动静,该是睡熟了。
即使如此,乌桑也不敢轻易过去,他从山边捡起小石子,捏在两指之间,弹了出去。
石子破空的风声没有惊动朱离,不偏不巧,那石子打在朱离昏睡穴上,朱离身子歪了歪,顺着树干往下滑了半截,又没动静了。
乌桑这才敢走过去,一眼望见朱离身上裹了好几层衣衫,人却冻着了似的有些轻颤,皎白的月色遮不住他脸颊上不正常的红晕。
乌桑坐在朱离跟前,捏了捏拳,伸手摸向朱离额头时顿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朱离昏睡的脸庞,手才轻轻落在朱离额头上。
朱离的额头滚烫!乌桑收回手时朱离略带急促的呼吸呵在他手背上,也如火焰灼人,乌桑搓了搓手背。
朱离是病了。
乌桑往四野里望了一眼,见远处山坡上似乎有避风的山洞,他一手抄起朱离抱着,一边唤来在远处吃草的马儿,把朱离挪到了那个山洞里去。
山洞地方狭小,白天被烈日照过,余热未散尽,扑面而来的热气叫人窒息。
乌桑将朱离轻放在地上,就着月色翻检朱离全身,见他肩头、手臂、胸腹及腿上各处伤口不少,好在都是弯刀划出的皮肉伤,也不甚严重,他略舒了口气。
将自己身上携带的伤药悉数放在一边,乌桑小心剥着朱离身上的衣衫,手有些抖。
朱离身上倒不似他脸上肤色那样是一片温润的莹白,身上是略微浅些的麦色,有几道淡了的伤痕。他背脊的弧线在腰部的位置微微陷下去,绕过腰部又轻轻滑了上来。
朱离身上并不瘦,是练武的人充满张力的劲道,看着十分舒服。
有风拂过,青草的气息里夹着几分稻子成熟的味道飘进山洞里,乌桑看了一眼朱离麦色的背,觉得自己有点饿。
处理伤口乌桑本是熟练,但朱离发着烧,他的手无论落到哪里都觉得手心滚烫,烫的他处理伤口时笨手笨脚,抹药时笨手笨脚,包扎时几乎拿捏不住力道,把朱离身上的伤口包扎完时,乌桑直觉自己汗透重衫,呼吸都乱了。
而且,挤在这小山洞里的感觉太难受,太憋闷了,像是人被关在狭小的瓶子里,呼一口气都堵在心上,乌桑处理完最后一个伤口,立刻站到外面去透气。
月色几要隐没,再过段时间,天就要亮了。
朱离那症状是毒火入体,这山里多的是花草,乌桑趁着月色未落,在山野里奔走,采了些清热解毒的草叶草根,挤出汁液灌进朱离嘴里,又将碎叶敷在朱离干裂的唇上。
乌桑收拾了山洞里自己留下的痕迹,退出山洞时又看了一眼,朱离还无知无觉地睡着,他脸上那惯常的亲和的笑容不在了,眉头轻蹙,脸颊上两抹烧出来的轻红,看着有几分可怜。
乌桑站了看了一会儿,又蹲到朱离身边,他捏过朱离的左手,摊开了朱离的手心。
半弧形的伤疤已经有些淡了,暗黄色的,横在朱离左手手心。乌桑用拇指揉了揉那道伤口,朱离的手心软软的,那伤疤却有些硬,乌桑拇指在伤疤上拂来拂去,这疤是连接过去的一道暗门。
烫伤不容易好,好了也会留疤,会一直有些硬。十年过去,这道疤还在,而十年前朱离的模样,在乌桑心头却有些模糊不清,只剩下一抹影子了,以至于在黛山上,这个人眉眼含笑地说自己叫朱离朱存之时,他心里地那种感觉,无法形容。
十年前朱离还是个小小孩童,粉雕玉琢的,像个瓷娃娃,有些赖皮,还有些黏人。
还有一双有求于人时望着人,就让人拒绝不了的眼眸。
十年前是元和二年,那时是秋日的一天,傍晚起便大雨倾盆,冻得人瑟缩。他睡在门房边的条凳上,在睡梦中被杀戮惊醒,衣服都来不及穿,只顾跑路了。
那一夜那么冷,他一身单衣,赤着脚,竟然跑了很久,他一路逃,一路被追杀,有几次险些被砍死。
横穿大路时他跌倒在地上,别说爬起来,眼睛也睁不开了,他惊了别家的马车,车夫反应不及,马蹄就要踩在他身上了,他当时以为必死无疑,没被那些人杀死,却被马踩死了。
但马车却停了下来。后来才知道,就是那马车骤然一停,车里的朱离没坐好,手撑在了火盆边上,烫伤出了这道疤痕。
他有短暂的昏迷,醒来时只听到一个声音软软地求人:“祥伯,咱们救他。”
也许有人会救他,乌桑奋力撑开眼皮,先看到近在咫尺的马蹄,再看到提在小小少年手里的风灯上大大的朱字,而后才是裹着一身轻裘的孩子莹白的脸颊,和一双望着人时,秋水潋滟般的眼眸。
他心里松了口气——被这样一双眸子哀求地望着,如果是他,无论这小孩儿求得是什么,都不会拒绝的吧。
他撑不住地又晕了过去。
乌桑不知自己昏晕过去多久,梦里一直被重复的梦境折磨惊吓,惊醒时只觉有人在他额上放了什么东西,藏在深处的危急意识让他反射性地出手,小擒拿手。但身边的人却身手更是厉害,他俩在床榻之间拆了十余招,最终以他被制服为止。
他这才看清自己所在的屋子干净整洁温暖,火盆里炭火旺盛,盖着的被褥轻软,身上的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拧着他胳膊的少年轻轻哼了一声,放开他的手腕,退开了几步,背着手站着,白里透粉的脸颊上神情严肃,他一只手裹着白绷布,一只手里捏着一方湿哒哒的布巾——方才放在他额上的应该就是那方布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