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清月下
树叶遮蔽了光线,看不大清,朱离将手凑在鼻子前闻了一下,是血腥味!他估摸了一下,乌桑身上本来有伤,他方才往后的一肘子大概撞在了乌桑伤口上。
乌桑竟然没有发怒!会不会等会儿再算账?但这流血的架势,情况似乎不好!
搜寻的人进了树林,距他们这棵树不过几步距离了,竟然举着火把,仰着脖子往树上看。
朱离觉得火把照过来时,乌桑的心跳就像鼓槌,他的后背就是那一面被捶打的鼓。
“乌桑乖儿,跑的像个兔子可不好,爷都追了你一路,你赏个脸出来打个照面呀!”
乌桑浑身戒备,气息都放慢了,依旧不动声色,留着别人在树林里转圈圈。
就在这静谧之中,啪,林子里的树叶上被砸出了轻响,底下的人听到动静,瞬时围了过来,火把照亮,树下的枯枝败叶上一滴溅开的血迹。
躲了这么久,竟然是乌桑的血惊动了人!也不知乌桑怎样,朱离憋闷地想苦笑。
“呵呵呵!”底下有人笑了一声,扬起头来,火把照的人脸色都不正常,这人脸上一道刀疤从额角直到下巴,笑起来分外狰狞:“小宝贝儿,你下来呀,还是爷上去?”
朱离身后微动,乌桑要下去了!朱离拉了乌桑手腕一把,扯住了人,他自己衣襟敷面,哗啦一下从树梢上跌了下去。
要不是自己挣扎砸裂乌桑伤口,这时候他们也不至于因为一滴血发现乌桑,出来混,迟早要还,还是边混边还吧!
要是有人从树上跳下来,滑下来,或者溜下来,底下的人一准儿刀剑齐上,但树上的人衣襟遮头,以后背着地的姿势摔了下来,底下的人不觉愣了一下,才一拥而上——乌桑还没这么狼狈过!
刀剑声叫嚷声掩盖了树叶瑟瑟的颤音,乌桑倒是走得干脆。
朱离剑走偏锋,逼退了刀疤脸,仗剑挺身,落在几步远外,喝了一声:“诸位,误会!”
几人已过了十几招,火把照的透亮,人脸都看得清楚,岂有不知是误会的,只是总要有人先停手。
对面的十数人一起喝问,朱离耳边嗡地一声,谁的话也没听清,那刀疤脸大手一挥,制止了别人,他举着火把往朱离脸上凑了一凑:“哟,这不是朱家的少爷么?”
朱离脸上微笑,心里哂笑,他长得不难认,朱家在南五省声名显赫,对方既然认得他,就不可能是才认出来。他面上神色柔和,抱拳行礼:“正是在下,朱离,朱存之。”
刀疤脸十分敷衍地拱了拱手:“朱少爷在这里干什么?”
朱离收起了剑,笑了笑:“诸位若要问乌桑踪迹,在下可要抱歉了。”他扯了扯身上衣衫,后背处一道长长的口子,大片血迹染红了衣衫:“在下技不如人,被人偷袭,逼到了树上。”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断不出真假。
朱家盛名当前,他们这帮人很是不痛快,现在朱家少爷自承打不过一个苍霞山的杀手,他们不免有些高兴。这样算起来,只要他们能将乌桑击毙,那可也就能凌驾与朱家之上了。
学武之人,谁还不求个声名?
刀疤脸哼笑了一声:“朱少爷拿我们开涮,三更半夜,朱少爷在黛山上等着乌桑?”
朱离依旧脸上挂着三分薄笑:“诸位追乌桑,自然是声势越大越好。但在下的事,却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恕不能告知了。”
他不论说什么都是唇角带笑,眉眼温润,不急不躁,逼得别人想跳脚都觉理亏。
朱离下巴朝外指了指:“在下为拜祭亡人而来。”
刀疤脸还欲再问,有人在他耳边耳语几句,刀疤脸的神色转了几转,冷笑了一声:“朱少爷可看见乌桑往哪边去了?”
“不是在下打诳语,真没有看见。”反正说哪个方向,他们都不会信。
刀疤脸哼了一声:“乌桑那小兔崽子跑的再快,也不能一时三刻就蹿下山了!咱们在山下堵他!朱少爷可要一同下山?”分明是要监视他。
朱离点了点头:“那再好也没有。多谢诸位了。”
出去时才知追着乌桑的人远不止这十数个,剩余的几个人都或轻或重受了伤,在山脚下等着,乌桑能跑这一路,逃命的本事也不错了。
刀疤脸等人一直看着朱离进了逞州城,才与他分开,不免嘲笑:“朱家少爷本事要有脸蛋好看,朱家也不算浪得虚名了!指他查江湖血案,嘿嘿……”
随行之人都跟着笑了几声:“江湖世家行事的路数咱们不懂,随着他们折腾吧,咱们还是堵乌桑要紧!”
“咱们可还要上山寻找,万一乌桑不下山呢?”说话的人又矮又瘦,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像绷了一层白布在脸上。
“山上树木茂密,便于藏身,乌桑轻身功夫好,咱们要是逮不住他,他溜咱们跟溜傻子一样容易!”刀疤脸气哼哼地:“他要了却这件事,只有早日回苍霞山,不可能不下山!叫大家打起精神盯好了!”
江湖规矩,苍霞山的杀手不涉及江湖恩怨,他们收人钱财,取人性命之后,会留下自己徽记,在杀手回苍霞山的路上,别人尽可追捕逼问寻仇,就算杀手被死者亲友击毙,苍霞山也不过问。
但若杀手这次回了苍霞山,这次刺杀就一笔揭过,死者亲友不得再寻杀手报仇,否则苍霞山尽倾巢之力,当以十倍报还。
瘦子捏了捏刀疤脸的衣襟:“大哥说的对!我这就去吩咐……那朱家少爷咱们可要盯着?我总觉得他在说谎!”
“盯个屁!他说谎大家都看得出来,但你能怎么办?他是柳家请来的,你还想得罪柳家?”
瘦子被刀疤脸喝的打了个哆嗦,没敢多话,心里却还对朱离愤愤不平。
被人惦念着的朱离回了柳府也没再睡,回屋换下了带血的衣衫,尚未洗漱,已有人请吃早饭了。
柳家武学传家,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柳城与夫人张氏、柳吹絮以及柳家千金柳绵,连着朱离本都在一桌同吃。如今柳城病卧榻上,夫人张氏便去服侍柳城,留下三个小辈也轻松些。
朱离一夜未睡,神色憔悴,柳吹絮看了紧着央求:“朱大哥,你今日累了,歇上一日,明日再奔波吧。”
朱离笑着点了点头,他这一夜上山下山,和乌桑打架,和西湖三怪的人扯谎,也够累的。
柳绵一张脸埋在粥碗里,声音瓮声瓮气地:“朱,朱大哥为杨,杨家的事用不着这,这么费,费心!”
柳绵才是豆蔻梢头的年纪,长得很是娇憨可爱,颇得柳氏夫妇宠爱,说话本是没有问题,据说只有紧张的时候会结巴。
朱离来柳府两日,头一次见面柳城让她叫人,柳绵倚在张氏身上,一张小脸红地像是泼了一桶胭脂,头埋在胸口说:“朱,朱,朱……哎……”没叫利索,转身跑了。
朱离是个宽厚温和的人,本来不想笑的,那时候也没绷住笑了。
柳吹絮说柳绵最恨旁人笑他结巴,他今天硬是绷住了没笑。只见柳吹絮拿筷子敲了敲柳绵的饭碗:“不许胡说,这时候胡说,爹爹可不只是骂人了。”
柳绵几乎把碗罩在脸上:“我不喜欢他家。”
柳吹絮笑了一声:“因为杨公子笑你是个结巴?”
柳绵放下碗:“你不懂!”转身走了。她对柳吹絮说话倒不结巴。
柳吹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朱大哥不要计较,绵儿被宠坏了!”
朱离笑了笑,他是独子,看着柳氏兄妹,只觉羡慕:“我看她天真可爱。只是,绵儿为什么不喜欢杨家?”
柳吹絮瘪了瘪嘴角:“我也不明白!杨伯伯对我们兄妹……确实不错,但绵儿就是不喜欢他!小孩子的脾气摸不准的。”
“杨家除了与柳爷交好,可还与别家交好?”
柳吹絮挠了挠头:“好像没有了!朱大哥啊,说好了今日歇息的,歇息的时候不谈杨家的事好不好?”
朱离应了一声,但觉柳氏兄妹对杨家的态度有些奇怪,柳吹絮虽不像柳绵一样直言不喜杨家,但他对查清杨家一事,似乎也兴致缺缺,昨日探查杨府境况时,柳吹絮似乎也不积极。
今日还撺掇他休息!
朱离近来奔波辛苦,确实需要休息。不禁想起乌桑,西湖三怪被杀,也有近十日光景,一群人追着乌桑,他一口气为逃命奔了十日,不知是怎样一种体验。
乌桑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体验,他昨夜承蒙朱离掩护,逃走后,就在山里寻一处隐蔽的地方歇息,他在苍霞山上十年,学的就是杀人,逃命,旷野里也能安睡,风吹草动就能清醒,几乎成了本能。
次日晴天,阳光透过树木茂密的枝叶洒落在乌桑脸上,他这才慢慢转醒过来,伸手遮住落在眼睑的阳光,闭目养神。
离这个人只在乌桑脑海里溜了一圈,乌桑就不再想了。
似乎在温暖的光晕里攒足了力气,乌桑翻身起来打寻野味,他天涯奔亡之人,逞州距苍霞山那么远,他得攒足力气,才能活着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hello,有人么?虽然作为一个不高明的讲故事者,开文的时候就做好了防冷准备,但还是希望有人的呀!
☆、寻疑问惑(一)
歇息一日,朱离精神大好,早起去探望柳城。
柳城还卧床休养,这人冗长脸颊,面白微须,年过不惑,却依旧丰神俊朗招人羡恨,最近忧病交加,才显出些憔悴和老气,拍着朱离肩头:“从徐州到这里不过才几日,贤侄就瘦了些,真是辛苦了!”
朱离忙道不敢称辛苦:“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晚辈应当的。”他说话间觑一眼柳城神色:“柳爷与杨家相交十年,杨家惨遭横祸,不知柳爷心里可有什么猜想?”
就见柳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愁上眉头:“就是毫无头绪,才请贤侄相助啊。”
他问的不是头绪,是猜想,柳城是有所保留了。
朱离脸上笑容丝毫不变,语气一如既往地诚恳:“诚如家父所言,探疑查凶也非晚辈所长……晚辈所说也只是猜测,不妥之处,柳爷只管说明。”
“贤侄已有了头绪?”柳城激动地从床榻上半坐起来。
“头绪算不上,只是……”柳城态度如此,朱离笑容依旧,斟酌之间,已换了心里疑惑的顺序:“杨家遭这等灭门之祸,贤侄能想来的,首当其冲便是胡人。”
柳城黯然摇头:“不是胡人,我自得知杨兄一家遭遇,便着下人问过,近日逞州城内没有胡人出入。”
朱离点了点头:“是晚辈疏漏,原来柳爷已查问过了。”
自然不是胡人,逞州地处南方,与胡邦相隔甚远,平常胡人罕至,胡人要寻到杨家并在夜间实施杀戮,不可能不露丝毫痕迹。
而况杨家是从胡人处逃回来的俘虏,他出了事,柳城第一个要查的就是胡人。
“晚辈的另一个猜想,却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柳爷可知杨家有什么珍重之物被人惦念,招致祸端?”
“什么宝物值得上二十七条人命?!”
“我之□□他之饴糖,柳爷有君子之量,不重这些,难保旁人不会。”朱离说话不慢,但和稳温柔,叫人听了总多一份安心,柳城又慢慢靠坐了回去。
“贤侄的话是不错,但我柳家与杨家相交十年,并不曾听说杨家有什么宝物。当初杨兄从胡人处逃回来,只夹带了金银钱财,并无其他。”柳城又看了朱离一眼:“而况杨家遇难后,我去看过,他家东西,并没有被翻检过的痕迹。”
朱离笑得谦逊温和:“柳爷说不是,那就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