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清月下
乌桑只倒头躺在草地上,嗯了一声,转过身子去睡了,他心里一片迷茫——逞州不能去,可他竟一路走到了这里!被朱离下/药强迫是事实,可那是全部么?
乌桑想不清楚,困了,索性就睡。
他身后的朱离摸了下额角,脸色有些莫名。朱离自觉和乌桑说话,现在连三句都要凑不够了,他拿手遮着眼睛,挡住凉寂的月色,也闭上了眼睛。
地上有阳光晒出的热度,但不一阵儿就下去了,朱离迷糊中觉得有些冷,换了好些姿势,又扯出身下垫着的衣服盖着,半夜却还是被冻醒了,他睁开眼的一瞬间,先在蒙蒙的月色下看到了近在眼前的粗蓝布的颜色。
这个颜色他极其熟悉,是他买给乌桑的衣服的颜色,又丑又粗又平凡,跟在地里劳动的庄稼汉没有任何区别,不会引人注目。
朱离动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紧靠着乌桑的一条腿躺着,一只胳膊还搭在乌桑腿上,而乌桑不知何时醒的,正背靠着一株树坐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个滚圆的药丸塞进了嘴里,一边望着天边一轮弯月出神,他在听到动静后问了一声:“冷?”
“嗯。”朱离觉得鼻子都有点堵了,他翻身起来,挨着乌桑坐了,不觉往乌桑手里的药丸多看了几眼,奇怪乌桑半夜怎么吃起药来了!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乌桑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手上看了一眼,以为他想吃,拿了一颗药丸递到了他嘴边。
朱离愣了一下,就着乌桑的手将药丸吃到了嘴里,尝了一下,酸甜的味道刺激地他皱着鼻子:“这是山楂圆子?”
乌桑脸上似乎有点笑意,但并未笑出来:“毒/药!”他说得有些冷硬。
朱离滞了一下,有些尴尬,乌桑竟然这么记仇!他嚼着山楂丸,后味酸甜滋润,味道不错,说话时声音都小了:“灵琪被你挟持,紧张害怕之下,尝不出来也是有的。”
乌桑回头瞪了他一眼,朱离绷着没回避。
“他还试图搜检我身上的东西。”乌桑声音微冷。
夜里有些凉,尤其朱离刚睡醒,他缩着肩膀往乌桑跟前挨了一下,笑道:“你一身伤一身血地挟持了他,进了他的屋子,他怀疑你也太……”
乌桑脸上还是毫无表情的样子,朱离却明显觉得他周身的气场都冷了些,不明白自己的话有什么叫乌桑不痛快的,但还是打住了没再说,只问,“搜到了什么?”
乌桑又瞪了他一眼,眼神里的不满溢出来。
朱离咳了一声掩饰尴尬,灵琪半点功夫都没,怎么可能搜查得手!
朱离看乌桑脸色清俊,也没再说话,他盘膝而坐,气沉丹田,试着运转内力,过了盏茶功夫,才觉身上好些了。但看乌桑还是那副样子垂着眼睑坐着,动也没动,想到乌桑中了自己喂给他的毒,不能运功御寒,又有些愧疚。
朱离将自己的几件衣裳捡起来,拿出外袍遮在乌桑肩上:“先将就些吧,我们没带厚实的衣……”朱离说着想到乌桑那件青黑的罩袍,那倒是件御寒的宝物,然而他竟然将那件衣裳忘在了家里,若是母亲发现了……朱离心里一阵奇异地难堪。
他赶紧拉回了思绪,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件衣服,他看着乌桑:“遇到胡人那晚,你本来逃了,怎么又会回来?”
乌桑闻言神色明显一顿,愣了一下,才别过头冷冷地道:“你说的什么,我不明白!”
朱离心里那点难堪也被乌桑这个矫揉造作地掩饰给冲散了,他忍着笑:“那件衣裳,我见你穿过,衣裾上还有道口子!”
乌桑抵赖不过,自顾自又拿出一颗山楂丸喂到了嘴里,才神色淡淡道:“我那是,逃命有暇!”
乌桑实在有一双能传情达意的眼睛,只有看着这一双深潭样的眼眸里的光彩,才能略过他冰冷的话语和清淡的神情里的疏离,才能不受语言的欺骗。
朱离笑地眼睛有些弯:“那可多谢你拨冗来替我治伤!”
乌桑只看了一眼朱离的笑容就别过头,手指在膝盖上敲着:“少侠客气了!”
朱离看他手背上那到被自己剑鞘抽出来的肿痕已经消了大半,手指修长,骨节匀称,看着十分舒服,也别开了眼:“腿上的伤好了么?”
乌桑瞥了他一眼:“你说呢?”
朱离想起自己昨晚不小心碰到乌桑腿时觉得肿的特别严重,他伸手去检查,这次乌桑却反应十分迅捷,他一边说着“好了”一边伸手在腿上挡了一下,朱离的手没摸到乌桑的腿,摸到了乌桑手。
有些凉,这只手。
乌桑没动,看着朱离的手又说了一声:“快好了。”
朱离点了点头,笑了一下:“那,那就好!”他拿开了自己的手:“去,去马车里吧。”
“太小了,你去吧。”乌桑看着朱离笑容轻轻浮在脸上,不及眼底,那是掩饰的笑,他便没动,也没再看朱离。
朱离点了点头,顺着山坡往下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我不放心,你跟我一起去……我坐在外面。”说着收拾了地上的衣裳。
马车里比外面稍暖一些,乌桑觉得身上舒服了些,车帘的缝隙里看着朱离靠着车门坐着,他不觉问了一声,“你累么?”
“不累,瞌睡也冻没了!”朱离掀开车帘探头进来:“你呢?”
乌桑靠着车厢壁有些懒:“累,但不是想睡觉的累。”
“那……”朱离望着他:“月色这么好,咱们赶路吧。”
乌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朱离跳下马车去牵马了,乌桑揭开车帘看着朱离的背影蹙了蹙眉,他还要跑么?不跑是送死,跑,也可能是送死!
而况朱离……乌桑还没想清楚,朱离已牵着两匹马从月光下走了过来,这人即便是葛布粗衣,牵着两匹瘦马,也温润而从容!
乌桑放下了车帘。
天亮时他们到了近处的镇子上,天色还早,店铺都没开门,路边只有几家卖早茶早饭的摊点,朱离为防着府里有人等在街上堵他,换了乌桑去驾车,乌桑勒住马儿,买了几个热包子来,不经意似的问:“这里离下个镇子多远?”
“两个时辰左右。”
乌桑顿了一下:“我困了,我们找个地方歇脚,下午再走吧。”
朱离揭开车帘往四周看了一圈,未见着可疑的人,“你累了睡吧,我来赶……”他看了一眼乌桑的脸色,咽下了最后的话:“也好。”
乌桑没再说话,赶车在街上寻了间僻静处的小店,停了马车,两人要了房间,乌桑先要了一桶热水,小二一边嘀咕着大清早要热水洗澡,真是怪人,一边看乌桑脸色冷峻,不敢再抱怨,一溜烟去准备了。
朱离等了一阵,见街上店铺开了门,又去给两人添置了两身夹衣,现在白日是热,但晚上难免有错过宿头的时候,露宿荒野会冷。时间还早,他又顺道去添置了些常用的药物以备不时之需。
朱离抱着两身衣衫敲响了乌桑房间的门,这里离逞州不远了,乌桑很快就不用装成庄稼汉了,他这次没买粗布蓝衣。
半天不见应门,朱离叫了声乌桑,又敲了几下,正准备踹门,门哐地一声开了,乌桑湿发披散,裹着蓝布外袍站在门口,一身的水汽,那蓝布粗劣,沾着水有些掉色,在乌桑露出的前胸印出一小块蓝色的印渍。
朱离往后退了一步:“我以为,我……”他以为乌桑又不死心逃跑了。
乌桑堵在门口不让开,只看了他一眼:“有事?”
朱离点了点头:“我买了新衣裳。”他将衣衫递过去。
乌桑伸手接了:“多谢。”并没有再让朱离进屋的意思。
朱离咬了咬唇内细肉:“我还有事同你说!”他怕乌桑只答一个“说”字,先笑着抢了话头:“要进去说。”
乌桑略一迟疑,让开了门口。
屋里窗子开着,朱离过去看了一眼,窗户下面是小店的内院,停着马车手推车和一辆镖车,不远处就是马厩,几匹马撅着蹄子排挤同槽而食的驽马。
“你是不是想跑?”从这里跳下去,抢一匹快马!
乌桑跪坐在案几边,提着茶壶斟了碗茶:“想,但窗户太高了。”
这么诚实,朱离倒滞了一下,他不算反应迟钝之人,怎么和乌桑说话总要被噎地愣一阵!朱离过去跪坐在乌桑对面:“为何你不肯回逞州?”
乌桑看着他:“送死?”
朱离不顾乌桑眼眸里的嘲讽,依旧神色认真:“杨家,仰止书,胡人……还有罗家!”他看见乌桑的眼睑轻跳了一下:“你就不想真相大白于天下,只想着一路逃回苍霞山么?”
乌桑握着茶杯的手指有些用力,轻轻哼笑了一声:“真相?”
朱离看着他点了点头:“对,真相!杨家的《仰止书》说是家传剑谱,却另辟密室,遍试法子去解其中奥秘,甚至为此刻意结识柳家侯家和齐家这等精擅算数解密之家!若是家传,他岂能不知书中深浅,在此中耗费半生?”
“你下苍霞山不止一两日,并未听闻与胡人有甚瓜葛,我为杨家的事还特意问过,那段日子逞州城内也没有胡人出入,可你会‘仰止剑法’的消息一径传出,胡人便立刻追了过来,目标明确地围攻你,你与他们有过交流,难道他们不是追问你《仰止书》的下落?”
乌桑垂着眼睑,只在余光里看着朱离侃侃而谈的模样,朱离即使说着这些话时也神色平静沉稳,语速和缓。
乌桑手指在茶杯上摩挲着,朱离那局外人的冷静和沉着,是他在这件事上永远不可能有的风度。
他手心里已涌出了细汗。
朱离的手这时却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他惊愕地抬头,朱离眸如点漆,又黑又亮,纯净而深远:“乌桑,我曾做过一个梦,现在想来那可能就是事实。”
乌桑像是预知到朱离要说的话,心跳顿了一下,冷汗从背上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十年过去了,回想旧事他还是会紧张,会害怕,会像掉进了一个只有呼喊和厮杀的暗洞一般难受,他握紧茶碗,闭上了眼睛。
“乌桑,你是罗家后人,十年前罗家惨遭灭门,你逃了出来,是不是?”乌桑条件反射地一阵颤抖,过了一阵才察觉朱离不知何时坐到了他身边,两只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臂,看着他。
他挣了一下,没挣脱,想推开朱离,也没推动,朱离握着他手臂的手放到了他肩上,还是看着他:“罗家阖家被杀,与《仰止书》脱不了干系,更和杨家脱不了干系!十年后你学成下山,去了结手里的买卖之前先去屠杀杨家,一是为了报仇,二是为了夺回旧物!”
好一阵儿,那些厮杀声哭喊声刀剑入肉的声音和混着血迹的雨水淹没脚踝时又冷又逼仄的感觉才从乌桑脑海里慢慢散去,他这时才发现朱离不知何时已紧紧搂着他的肩膀,一只手在他手臂上抚着,像是安慰小孩子。
乌桑心里一软,浑身剩下的力气都散尽了,压抑紧张过后声音又低又哑:“十年前带人杀进罗家的,就是杨行天!”
自那晚从那场厮杀中逃出来后,他从未提过这件事!即使收他养他的苍霞山领主问他,他都缄口不言。
他自己也未料到他会告诉朱离。
这不是秘密,这是真相,只是再也无人相信,而且太恨了,说出来时从喉头到眼眶都是灼热的疼。
朱离没说话,只是搂着他的手臂分外用力,碰到他肩上的伤口,疼痛炸开来,但乌桑却没动。
朱离过了一阵才醒悟过来,猛地松开了搂着乌桑肩头的手:“哎呀,你的伤口……”说着手往他衣领上探过去:“我瞧瞧!”
乌桑吸了口气,他看着朱离伸过来要扯他衣领的手,忍住了没动,放任朱离扯开他的衣领查看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