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桑清月下
朱离躲了一下,他耳后实在不能触碰,否则能窜出火来:“良夜漫漫,你慢慢说。”
乌桑哼笑了一声:“乞合先给我讲了一段家国情仇的故事。”
“说十多年前边境并不安宁,咱们与胡人交战,也是输多胜少!后来还是陆凛陆少保率兵打了胜仗,胡人这才安宁起来!”
朱离听他扯得远,闷声笑了:“这倒真是个一言难尽的故事!”
乌桑却躺平了,只握着朱离的手:“乞合说,事情并非如此!”
朱离听着乌桑的声调有些冷,他也无端紧张起来:“这事还能有诈?”问出来时心里已转了千百个转,却觉都不会是真的。
乌桑却轻轻嗯了一声:“对,有诈!”
朱离侧身凑近乌桑:“有人谎报军功?”
乌桑只冷冷盯着屋顶,声音平的没半点情绪:“不止!”
朱离背上一层冷汗!
沙场征战不是江湖斗殴,江湖斗殴是个人逞勇斗胜,行军打仗却事关家国疆土,涉及千万人生计。
乌桑说得没有半点波澜:“十数年前胡人有良将伊万,用兵诡诈,叫人防不胜防,那时胡人和咱们不管谁先出兵,胡人方面都是他一方统领,胜仗打的多了,他功名累累,也起了野心,便说服胡人当朝,要举兵攻下咱们北部。”
十数年前他们都还是小孩子,不关心家国大事,但胡人那次大举进犯实在凶险,是以市井之间关注朝局动向者不在少数,朱离也曾听过一点:“据说那伊万将军不听部下劝阻,举兵轻进,中了陆凛大人的埋伏,他的部下死战,他却撇下大军独自逃了!”
那时胡人进攻危机解除,颇有些举国同庆的意思,他还依稀记得有些军伍家属为缅怀在此战中死去的亲人,立了泥塑小像诅咒那个将军伊万。
乌桑的声音越发哑了:“不错,伊万逃后胡人大军群龙无首,死伤无数,迅速败退!胡人鄙弃逃战者,但胡王念其战功卓绝,准其解职归朝!伊万不领情,在胡地流窜,惹得胡王大怒,在胡地缉捕他。
“天命难逃,伊万逃窜未果,被人在胡地边境捉住了!据说那时他手握胡地边塞地图,正欲逃亡我朝!胡王震怒,不但斩了伊万,连他妻儿一族,也尽数屠戮。”
朱离只觉得乌桑握着自己的手快冻成冰了,他不自觉地坐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握住了乌桑的手:“事实不是如此么?”
听话听音,他也觉出不对来了!
乌桑的眼眸在他脸上转了一转,便又去看着屋顶了:“事实?”他的声音顿时有些苦涩:“市井传言不是事实,乞合的话,谁知是不是事实!”
朱离将乌桑扯了起来:“这事与你毫无干系,那叫乞合的人何必对你说谎?他到底说了什么?”
乌桑回神似的看着朱离,“这事与我有关系的!”他身子一倾,将额头抵在乌桑肩上,搂着朱离的腰:“少侠,有关的,乞合待我十分客气,他说我与他一个故人长相酷似,那位故人是伊万同父异母的妹妹!”
这意思是说乌桑是个胡人,还是伊万家族的人?!
朱离震惊地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在乌桑后脑勺一下一下扶着。
乌桑却叹了口气,“好在他没有实证!”听不出是真的庆幸还是自嘲。
他人生一半的时间虽都在苍霞山上度过,但寻常民间那些说书的故事还是知道几个,他身上几块疤几点痣他都清楚,绝没有特殊的印迹可供认证,至于贴身信物,他更是没有!
朱离倒极想安慰乌桑一句,就说那个乞合一定是在撒谎,可是心里实在找不出乞合撒谎的理由来!那个胡人早在《仰止书》一事时就对乌桑颇为顾念,乌桑不过是苍霞山上一个杀手,非富非贵非权,实在犯不上别人从一开始就铺设这样大的排场来撒谎!
“或许他撒谎!”乌桑等不来朱离慰藉,便自我安慰。
朱离在他颈侧亲了一下,放缓了声音:“他若撒谎必有目的,他可有要你做什么?”
乌桑在朱离肩头摇了摇头:“没有。”
“那个伊万的事,乞合怎么说?”这就是《仰止书》中的秘密么?是《仰止书》中所牵涉的胡人朝政么?
乌桑额头一直在朱离肩上,他的声音里少了几分冷静,却多了几分别人不易察觉的疲累:“他说,不是伊万轻进被围,是另一将领白落为夺权,与陆凛合击伊万!不是伊万不顾部下独自逃生,是白落俘虏了伊万,却不小心叫他走脱了!不是伊万手握地图要逃亡我朝,是他手握白落罪证要上报胡王……”
尽管朱离背上已起了一层冷汗,却还是强撑着拥住了乌桑,只是他全然找不出言辞来安慰。
乌桑有些轻微的颤抖,就跟以前说起罗家惨遭灭门的事时一样,他不露声色的恐惧着,这个冷如霜雪的人,其实深埋着许多的脆弱。
朱离抱得更紧一些,好在还有他知道这个人心底的柔情害怕和脆弱,好在有他在,从此以后乌桑不必独自面对世事艰苛!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有位《绮罗香》时代的读者跑来文下溜了一圈,虽说是没看文,但还是腻歪了几句,啊啊啊,赶脚好幸福~我作为一个老透明,其实幸福点是很低的,就是拥有一批(一批啊,不是三个五个)写啥他都看的读者,我就万岁了!
呜呼呼~看大秦帝国的时候总热泪盈眶,希望自己有一天有能力写出一部家国情怀大英雄的小说来!唔吼吼~
☆、浮生苦
朱离抱着乌桑, 直到乌桑慢慢安静下来。
乌桑的声音闷闷的:“细细想来,这事其实和我关系不大,只是……”
朱离不戳穿他, 只是握着乌桑的手。
怎么能关系不大呢,事关他的身世来历, 事关他母亲一族的清白命运!只是他还没做好承认的准备罢了。
“乞合说《仰止书》里记载了白落通敌叛国,陷害伊万的证据, 他找《仰止书》是为了搜集证据报仇。另一波胡人是白落的人, 他们是为了销毁证据。”
乌桑轻描淡写地就略过了那些关于自己身世的细节。
现在不是询问的时候,朱离也就顺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他可知道解开《仰止书》中秘密的东西是什么,又怎么会落到朱家?”
“他不清楚!”乌桑想了想:“这证据既然有一部分在白落手里,另一部分应该在陆凛手里才对!府上和陆凛有什么牵扯么?”
朱离愣了一下:“据我所知,没有!”但他对朱家的事知之甚少,也不确定:“我过后问问母亲。”
乌桑嗯了一声:“若真是和陆凛有关, 那官府监视朱家也就说的通了!”陆凛可谓权势滔天, 他要授意个把地方官员摆弄一个布衣之家, 简直轻而易举!
只是,若真是陆凛, 朱家有事关他性命的东西, 他尽可强取豪夺, 何需拖延!
两人在这事上一时半会理不出头绪,也就暂时撇过,去商议去徐州大狱探周兴怀的事了。
直到后半夜才睡了一忽儿,早上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来人亮出了朱府往来办事的腰牌,轻轻在朱离耳边嘀咕了一句便走了。
“怎么?有事?”乌桑睡眼朦胧,这时强撑着清醒过来。
“只怕我们得快点去徐州大狱!”朱离说着叫了热水来洗漱准备:“方才娘亲递来的消息,说那周兴怀忽然要认罪,官府只怕会草草结案!”
“结案?”乌桑心里略喜,却又一时反应过来,林步月的案子并不是重点,就算结了案,官府只怕也会另寻理由监视朱家,若惦记朱家的真是陆凛……
“朱府的事我们尚未确切头绪,倒是周兴怀那里咱们不能耽搁!就算是他杀人,也少不了葛同的份!”
乌桑看朱离长身而立,神情认真坚定,不由得应了一声:“好!”他心里也自奇怪,这个人身上总是有那样一种神力似的正义之气,能叫你心底开朗,也跟着他坚定起来。
“周兴怀好端端为什么忽然认罪?”乌桑一遍擦拭手中的剑,一边问。
“不是和周母相关,便是和葛同相关,我会着人去问,咱们先诈他一诈就是了!”朱离胸有成竹。
乌桑看着他侧脸笑了笑,应了一声:“你去诈!”
徐州大狱不好进,两人花了重金买通两个狱卒,扮作对方的样子,在大狱守卒换班时混了进去,事出紧急,他们只得趁人不备给饭菜里下药,连着牢饭里都下了药,借着送饭的当口认准了周兴怀的牢房,只等着这一监狱的人忽忽睡去才敢行动。
纵使有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周兴怀的模样,朱离还是吃了一惊――周兴怀本来就瘦,眼前的人更是瘦的皮包骨头,脸颊和露出的四肢上都是青紫的鞭痕,模样悲惨的不忍卒睹。
“呵,该交代的我都交代了,两位还有何贵干?”周兴怀察觉有人走近,眼皮都没有抬,他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片放弃希望后的麻木。
直到过了一阵还这两人打骂或敲诈勒索,也没有再来套话,周兴怀这才疑惑地看了两人一眼,只见他两人一个站在小小的牢房门口像是在放风,眼前的这一个神色也甚是平和,没有狱卒身上那种戾气,他这才问了一句:“你们是……”
朱离坐在他对面:“你娘亲很是担心你,她托我们来看一看你。”
周兴怀两行眼泪划过污渍遍布的脸庞,却咬着牙没有说话。
“听说你认了罪?林步月是你杀的?”朱离问地如同寻常寒暄磕牙时一般,全没有半点急迫凶恶的架势。
即使如此,认罪便得杀人偿命,周兴怀在公堂之上已攒足勇气说了一遍,现在又要说一遍,他心里满是苦涩,但已走到这一步,还能有什么退路,只点了点头:“是!”
朱离笑了一笑:“为了什么?她是官家小姐,平日深居闺中,和你有什么冤仇?”
周兴怀咬着牙惨笑了一下:“孤男寡女,还能为了什么?”
他牵扯到私情,看来是为了葛同了,朱离却不急:“你混进朱府,是约定了要带她私奔么?”
周兴怀愣了一下,又答了一声是。
“那你怎知新郎会出府?”
周兴怀苦笑了一声:“新郎若不出府,我尚可借着喜娘的身份跟林步月通个消息,他出了府,朱家又遣散了喜娘,我才多有不便!”
朱离看了一眼乌桑,按着周兴怀说法,倚欢楼的灵琪和他并不是同伙。
“你要杀她,是因为他不肯私奔?”
周兴怀一直低眉垂目,这时忽然抬眼看了一下身前的人:“是!她嫌贫爱富,辜负衷情!”
看来只有这一个理由是真的了,朱离还是慢悠悠地问:“你是怎么杀的她?”
周兴怀眼睛微闭,过了一阵儿才睁开了:“我,我用花瓶砸了她!”他说话时声音发抖,又强调了一遍:“用花瓶,砸了脑后。”
朱离想起林步月死惨像,心里有些不快。
“你杀她时,她可认出了你?”
周兴怀又看了眼前的人一眼,“是!她认出了我,非但不跟我走,还要叫破我的身份!”
朱离哼笑了一声:“惹怒你的到底是林步月不愿跟你走,还是她不愿跟葛同走?”
葛同两字端端刺中周兴怀,这人目中精光乍现,却瞬间熄灭:“什么葛同?”
朱离笑了一声:“你年幼丧父,是寡母拉扯你长大,你如此寻死,她后半生可怎么过?”
周兴怀神色苦楚,却并不上当:“是我一时糊涂冲动,并非寻死!”
朱离却不接话:“你惹了牢狱之灾,你母亲担惊受怕又无路可走,只得去求助葛同,望着葛同能打探一下你的消息,你猜葛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