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我此生恁多情
南壑殊道:“绾鳍二字可否?”
老爷岂有不可的,喜的搓手,即命浓磨香翰,饱润香毫。南壑殊一挥而就,老爷宝贝似的碰在手上左右端看,喜得见牙不见眼。虽然他也不懂有什么涵义,但听起来好厉害的样子,笔画也多,想必里头大有学问。
自此这南壑殊便在司徒家做了西席。对于这位先生,小少爷是从不登门拜见的,也不准他到自己屋子里来。可先生却很好脾气的样子,总是弄些点心让下人拿给小少爷。
这日少爷随身的小厮又将空碟子给南壑殊送还。还附送一句学舌:“这劳什子牛乳菱粉香糕都喂了狗了。”
南壑殊放下手里的书卷,不紧不慢地问:“狗儿喜欢吗?”小厮一想自家少爷狼吞虎咽的模样,痛心疾首地答道:“他很喜欢!”
“我这里还有,你再给他带过去。”
小厮心想几条狗能吃了这些!遂涨红了脸,“狗吃不下。先生自己留着夜里饿了吃罢。”
先生对这话恍若无闻,指了指后面的屋子,“都给狗儿送去。”
没顿饭工夫,小厮扛着个大包回来。满满当当的牛乳菱粉香糕,荒年里屯粮也就是这个规模了。
小少爷一见了眼睛直发光,“市面上怎的买不到这么好吃的点心,亏他做得出来。嗳,你没说是我吃的罢?”
小厮摇头:“没呢。”
少爷一口一个,津津有味。“你别说,他要是个姑娘,我非娶了他不可!”
小厮不敢照实说,只好默默替他忍辱负重。
忽一日夜里,风雨如晦,奉命伺候南壑殊的下人跑来对小少爷说,“少爷少爷,西厢屋顶漏雨,门窗漏风,先生染上风寒,快不行了。”
小少爷正要就寝,听了这话,满心恼火,“吹跑了活该,吹病了认栽!少来烦我!”等到后半夜,猛然惊醒,究是不放心,遣小厮到西厢看看。小厮回来说:“先生浑身火烫,谵语绵绵,人已死了大半了!”
小少爷不懂,人还能一半一半地死?
“你再去瞧,死了则罢,若是没死,就……就把人抬我屋里来。”
众人一顿乱把南壑殊抬了进来。又一通点灯烧蜡,人仰马翻地请大夫给诊治。好容易退了烧,天已将破晓。小少爷也没了睡意,蹲在一旁仔仔细细盯着这张脸瞧,虽然双目紧闭,却也是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动人。呵一口气能让人间登春,衔一抹笑便使百花失色。小少爷不懂,这般绝色姿容,干嘛非长在个臭男人身上呢!
翌日一早,司徒老爷亲自来探病,又流水价地送补品。到了晌午,厨房给做了十几样菜肴专供给南壑殊。小少爷望着又嫩又香鲜杀的乳鸽,口水淌了一地。
“我家自来是吃素的,怎么你能食荤?”
“原因嘛,很复杂的。因为——我想吃。”
小少爷惊掉了下巴,“你想吃就可以吃嘛?”
“嗯,我想吃,就可以吃。”
“那我也想吃,可以吃么?”
南壑殊:“让我想一想啊。”
“你想好了么?”
“尚未。”
小少爷狗儿乞食一般望着他,“现在呢?”
“想好了。”
“那我可以吃么?”
“不可以。”
小少爷正待喷泪,只听南壑殊说道:“可我这个人生来比较谨慎,吃东西之前呢,需有个人替我试毒。不知府上是否有做这个行当的人呢?”
“我我我我我我,我最喜欢帮别人试毒了。”
“这样啊,”南壑殊做出为难的样子,“会不会委屈了少爷?”
“不会的不会的。我还谢谢你呢!”
说话间已撕了一只腿塞进嘴里。许是小少爷从未一次吃这么多肉,到了晚间,便开始上吐下泻起来。
闹了数日才大好。小少爷恨得咬牙,大骂南壑殊蓄意害他。命下人卷了他的铺盖,一顿撵出去。
小少爷出了气,心满意足地回屋睡大觉。以为死生不复相见的,不料下午就在街面儿上碰见了。
第203章
小少爷这才知道,原来这南壑殊离了司徒府,就遭遇了家宅剧变,以至在街市上卖身葬父。弄得来往人众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嗳呀好个大富之家,把西席先生赶出来。弄得人家家破人亡。”
“是啊,这样的一个人物在他府上设帐教读,竟还受到苛待,真是为富不仁……”
少爷当是自个儿睡蒙了,问小厮,“我什么时候把他赶出去的?”
小厮答:“上午。”
少爷纳闷儿道:“是今儿上午,没错罢?”
小厮:“真真儿的,一点儿错不了。”
少爷不甚自信地道:“本少爷一个回笼觉的工夫,他就家宅倾覆了?”
小厮悲悯地点头,“要不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可见老话儿不假。”
小少爷没辙,只得又把人弄回家,平日里克扣着他的饭食,不准吃好的。
“你们拿来喂兔子的,挑拣些,给他送去。”
家下人等只得照做,皆不敢回禀老爷。小少爷不去登门拜学,南壑殊亦不来授课,可老爷每日要检视少爷功课,少爷无法,只得隔空同着南壑殊较量。每日功课最后一页总要附赠一只潦草的王八,以平心中之气。
这一日,小少爷被繁重的功课逼得跳脚。踹开南壑殊房门,指着脸问:“你自己若真有才,何不自己进京求取功名,折腾我干什么?我看是骗人的!”
南壑殊漫不经心地道:“在下春闱一战,必定高中,到时被公主看上硬要我做驸马,可怎么好。”
“呸,脸真大!”
此时南壑殊已除却了一身孝衣,穿一件玉色的绸衫,头上束着同色的发带。真有几分谪仙的品格。小少爷忍不住满脸鄙夷地瞟了好几眼。其实来讲,若是公主真看上他,倒也不算太天理难容。
在小少爷想要欺师灭祖的第一百天。他爹给办了一场谢师宴,说是从没一位师傅坚持到一百天,不是去职就是被气晕。
听说要给南壑殊三拜九叩,小少爷愁的好几日睡不着觉。
是日,吹笙击罄,皮鼓铜钟。这一场谢师宴比人家婚嫁喜宴还更热闹百倍。
小少爷正待忍辱负重地下跪,南壑殊紧走几步,挽住双臂,将他从地上托起。
在与之融融目光对上的一霎,恰似一个鼓槌击在心上,小少爷禁不住手指一蜷。忽然间觉得心里充满了不舍,好难过,好难过。
这一日小少爷又淘气,惊动了老爷。老头子气得眉眼都变了,喘吁吁进入院来,要拿大板,上家法。家下人见状都不敢劝。眼见小少爷要遭殃,南壑殊慢条斯理地讲起道理。说他是师傅,合该他来打,让老头一旁观刑。
小少爷浑身一凛。亲爹虽恨他不肖,毕竟骨肉相连,断不至下死手。可这个南壑殊却和自己有仇的。平日里那么欺压他,今日落在他手里,哪能讨到好儿去!这么一想,心都凉了。顿时将平素的逞凶霸道都没了,板子还没挨身,便鬼哭狼嚎起来。
老爷看的心疼,忙说算了算了,他身子骨不好。那感觉,不像是从南壑殊的棍棒下救出儿子,倒似劫法场救下了儿子。
“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爹啊,你还是在乎我的。”
“你是爹的心头肉,爹怎么不在乎你啊……”
父子俩抱头痛哭。
后来几日,小少爷天天哼曲儿,心情颇佳。老头子平日凶神恶煞,还以为是哪世里修的仇人冤家。想不到这么看不得他受罪。板子都没下来的,哭得那叫一个惨。老头子挺疼自个儿的。小少爷心里暖融融的。
别说,这个南壑殊还真有一套办法。
接连几件事,让小少爷对这位西席先生的看法颇有改观。私底下就和小厮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其实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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