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级保护废物
乐言只是点头,身体现在反馈给他的感觉有一点难说。他觉得很困,还饿,同时头也有点头晕,稍微动一下就想吐。
这几种感觉里每一个都让他很不舒服。
“会不会是中暑了?”奕炀从地上的包里捡起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他,“这边差不多结束了,我送你回去。”
“中暑?”
现在没太阳,他也没感觉多热,中暑有点说不过去。
乐言暗自思忖,在奕炀打量的目光下喝了四口水,终于恍然大悟了。
或许真的是中暑。他不仅是只侏儒兔,还是一只长毛侏儒兔。老师说,养他的时候跟供祖宗一样,不留神就会不舒服,然后不吃饭也不理人。
“我很娇弱。”乐言这样形容自己。
“很少有男的用‘娇弱’形容自己。”奕炀挑眉,“不过,你现在确实蛮符合。”
“……”乐言决定以后都不用‘娇弱’这个词了,他把声音放得轻轻的,这样听上去会比较……虚弱,他说:“我想回家。”
“嗯。上来,我背你。”奕炀转过身,蹲在他面前,“我刚好有件事想问你,今天会陪你去医院做检查。别担心,这不是例行公事,不用跟我回警局。”
“所以你才背我?”乐言实在头昏,爬到他背上,用下巴杵着他的肩,提了一个小小的建议:“如果不是例行公事,你说话的时候能不能稍微…轻松一点?”
“轻松一点?”
“就是语气,你总像在审犯人,可我并不是你的犯人,如果硬要算,我只算你的邻居。虽然没说过几句话,但中华传统美德宣扬的就是邻里互帮互助。”
“我没在审你,平常说话也就这个调调,总不能让我夹着声音和你说话吧?”奕炀觉得有点好笑,眼睛盯着脚下,一步一步稳稳地迈,他果然夹着声音,细细地问:“像这样你会舒服点吗?”
“不舒服,很难听。”乐言老实地说,“你还是不要夹了,像个变态。”
奕炀哈哈笑了几声,言归正传:“刚才我和你说的事听进去没有?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
“没有空。”乐言想和这个邻居保持距离,除非哪天他辞去警察一职。
虽然不太可能。
“那就在你去买菜的路上,咱们边走边说。”奕炀说完偏头看他一眼,“反正你走过去也无聊,对不对?”
“……”兔子不敢说不。
“我周末五点半,在门口等你出来。”
“……”时间都卡得那么准,乐言觉得自己没有隐私了。
乐言在不说话的这段时间,一直在猜奕警官有可能问他的事。似乎除了那只鞋,自己也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于是主动问:“为什么不在这里问。”
“真的让我在这里问?”
乐言再次沉默。他并不敢赌,如果赌输了,全世界都知道有一只变成人的兔子,岂不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形容不太贴切,结果却大差不差。
“我不能说话了。”乐言想吐,埋下了脑袋。
山路崎岖,睡在人类的背上就像躺在软绵的摇椅里。这个感觉好像回到了观察箱。当时还是一只兔子的乐言闹觉不睡,沈卿博士给他弄了一个会摇的温床,用一根手指头,边摇边和他说话。
乐言被颠睡着了,做了不太好的梦。
十六天零十二小时前,银戈山五百米深的地下实验室内灯火通明,一群白褂子博士焦灼地等待一场实验。
实验2厅,八位博士和三位见习助理围坐一桌,视线定在电子显示屏上。这里即将出的是R2109实验兔的基因变异结果。
沈卿并没有参与此次研究,他推门进来给大伙送水,出去时插入钥匙将门从外反锁。接着取了一管无标签的蓝色药剂和帆布背包来到另一只兔子所在的无菌室。
“乐言,过来帮我一个忙。”
沈卿说话的力道比往常轻,干涩的喉咙好不容易才吐出这几个字,他朝兔子招招手,“来我这。”
“老师?”
乐言的手臂有三个抽血样的新针孔,针头拔出时,口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床边的脑电图仪在乐言见到沈卿后有了比较大的波动。
他拔了贴在额上的仪器,从床上下来,双手贴在玻璃墙上,慢慢地问:“我要帮老师什么?”
“这个,”沈卿举起帆布包,说话声沉了沉,“我想你帮我带封信出去。”
出去?
乐言不懂。
他一直生活在无菌室,习惯被一群人类观察,记录,实验。他们通常叫他‘R133’,这是他的编号,也是名字。
这里是他认知的全部,所以他听不懂老师说的出去指的是去哪里。清澈的眼睛迷茫地望着老师手中的帆布包,他不懂,却乖巧地先点头答应了。
沈卿此时连基本的站稳都做不到,扶着长桌阑珊踱步过来。期间咳出一口黑红的血,藏在袖子里。
他颤抖着举起另一只手,将那管药剂放在传送带上。
机器启动,传送带滚动,药剂越过玻璃罩被送进去,沈卿说:“喝了它。你以后不能再提R133,世上再也没有R133了。”
喝下药剂,兔子没有任何不适,望着咳嗽不止的沈博士,问:“信在哪里,该帮老师送给谁?”
询问间,兔子垂下的耳朵烫了一下,他连忙抬手去摸,两只耳朵齐刷刷地不见了。
现在,头颅两侧藏在头发里的是短小的人耳。尾巴也是,那团白色不知所踪。兔子反反复复摸,最后确认,真的不见了。
这个时候的他,没有一样属于兔子的特征了。
“把信送给一个叫做……沈昱的女孩。信只有她能看,一定要亲手交到她的手上,记住了吗?”沈卿再次咳嗽,血水顺着下巴淌到白大褂上,“从这里出去,背包里有你需要的一切。你是人,应该去人生活的地方生活。”
“老师,你怎么了?”乐言贴紧玻璃墙。
“没事的。”沈博士艰难地挪到控制台,下定了某种决心按下红色那颗按钮。四面玻璃挡板往上升起,兔子试探地迈出第一步。
第一次踩在无菌室以外的地面。
水泥地有点粗糙,赤脚踩着凹凸不平。他不敢踩得太重,每一脚皆是脚尖先落地。他抬手轻轻触碰到老师身上的血,还能拥有正确的情绪,冷淡问:“老师,疼吗?”
“不疼。”
“嗯。”乐言问:“如果没有兔子的特征,我就算真的人了吗?”
沈卿神情复杂,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早在三年前,你第一次进化,那时起,你就是真正的人了。”
三年前,R133喝下研制的试剂后,在地下实验室初现人形。除了耳朵和尾巴,他可以算得上毫无破绽的人类。
奈何技术不成熟,R133体内缺乏B细胞和T细胞,免疫缺陷,对任何细菌真菌都没有抵抗力。他不能暴露空气中,所以一直养在无菌隔离室。
实验室不仅仅只有这么一个隔离室,三年间R133望着隔壁换了数不清的兔子,玻璃墙上的编号一直在变,唯有他所在的这间三年都是:R133
R133的成功进化属个例,三年来千百只实验兔丧命,这场违背道德的实验再无半点进展。
沈卿研制出填补兔子缺陷的时候,身心遭受着巨大煎熬。当他决定送兔子出去那天,终于能睡得着觉了。
沈卿收敛思绪,背包递给兔子,说了有史以来最郑重的话。
R133其实很早以前就拥有了名字。
科学家们为保万无一失,给变成人的兔子早早准备好了身份证明。资料上赫然写着实验助理,一旦查起来,R133就属于实验室研究癌细胞生长的一员。
是沈卿赋予他人类姓名——乐言。
乐言多数时候不爱说话,沈卿希望他能多说一些。能言者,俦善博惠。踏入人类社会能言善道不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