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
顺帝脑子糊涂,并未听出他语意中个别字眼的深意,反而感慨了一声:“对、对……说到小十三,朕也没想到他如今这般出息了,要不是那孩子……想必……咳!想必、朕戎马一生,怕是要葬送在那火海之中了……”
“世渊啊……有了小十三,想必你以后在朝上便不会再受任何人掣肘了……这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张鄜面色沉静,回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陛下,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天下。”
顺帝足足愣了好半晌,等回过神来,才终于体会到张鄜话中的那个“赐”字,一张苍白的鬼脸登时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他颤巍巍地抬起手,瞠目结舌道:“你……你……”
“那孩子……你对他做了什么!??”
张鄜垂首低眉,语气平静:“回陛下。”
“该做的,不该做的,臣都做了。”
“……放肆!!——”
顺帝怒急攻心,不知哪儿生出的力气,竟抬手重重地往张鄜脸上掴去,而张鄜则不闪不避地接下了这一掌,身子微微一晃。
“他还这么小!还未到成家的年纪!你怎么下得去手?!”
顺帝的齿关都在打颤,显是气到了极致:“朕还以为你有心效仿霍光,却原来你比之还深谋远虑,不仅要摄政,还要摄心——”
“他的出身再如何不堪,也是朕的血脉……身上流着的是大宛皇室的血!!不是任你操纵的傀儡!你这是……怨恨朕到要让我钟家断子绝孙吗!!”
眼看着顺帝要背过气去,张鄜才叹道:
“陛下息怒,臣身上那‘有情痴’已然发作,若不信,请您看看臣的双目,是否已然不能视物?”
顺帝闻言这才强抑着怒气抬头看去,却见张鄜眼前确实蒙着一道黑沉沉的缎锦布条。
“臣如今双目已瞎,右耳已聋,如废人已无半分差别,若是运气不好,只怕再过些时日,便要追随您去了,但请陛下放心,当年淮南蛊祸之仇,臣必定亲自为陛下、为大宛将士们报仇雪恨。”
顺帝正愣着,却听见张鄜继续道:“臣方才之言并无挑衅之意,只是想在臣力所能及的时候,为十三殿下最后请一道旨罢了。”
只见他俯身拱手,完整地行了一个跪拜的大礼,那是一个臣服的姿势:
“还请陛下偿了臣的一桩夙愿——”
……
钟淳在门外站得腿酸,一会换左脚立着,一会换右脚立着,把耳朵紧紧地贴在窗户上,等了好久都未听见里头的动静。
正值正午,屋外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而闷热的气息,能将人的衣襟生生闷出汗来。
他纳闷地扯了扯前襟,奇了怪了,张鄜为什么这个点儿跑到父皇这里来请安,还乌泱泱地让一大群老头子陪他在外边罚站?
就在这时,里头的门“嘎吱”一声动了,只见宦官周隋站在屋里,无声地朝他招了招手。
钟淳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那群大臣们肃穆的神情,恍恍惚惚间明白了似乎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说不清是畏惧还是不安,不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一只带着淡淡的苦檀香的大手从门里伸出来,将他提了进去,一气呵成地按着脑袋让他跪下——
“朕在位三十有六载,吏治清明,百姓安乐,勋满光庭,德誉九州,明德光懋,众望攸集,然如今困疾缠身,已至弥留之际,奉祖宗之遗训,上接明圣之主,深思付托之重——”
钟淳低着头,额上密密麻麻地渗出一层汗来,脑海中确是一阵风卷海荡之后的空白。
“皇十三子钟淳,至纯至孝,贤良聪敏,有文武才略,可堪为四海之主,望其镇定叛乱,广纳亲贤,勤恤苍生,宽严相济,遂传位之——”
好半晌,钟淳才有些颤抖地抬起头:
“儿臣……接旨。”
霎时,天地间响起了同一种声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世渊……你说我这一生,能称得上是个‘好皇帝’吗?”
顺帝倚在床头,那双油尽灯枯的眼好像望尽了一切,一直望到了许多年以前。
——那里曾经有个踌躇满志,意图以一己之力改变天下的少年人。
张鄜没有回奉承的虚话,却答:
“陛下还记得吗,当年的赤河里沉满了尸首,连方圆十里的土都烂到根了。”
“前些日子邕城太守上奏,说那里的百姓已经种上了稻子,听说是从西海的关隘运进来的,一年能结不少穗。”
顺帝听罢笑了笑,闭上了眼睛,一副很累的模样。
“若是茹儿和敏儿见到我……”
后半句未完的话渐息渐弱,终究隐不可闻了。
三日后,天子驾崩,举国同丧。
第93章 棠棣(十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顺帝传位于钟淳后,李广平与高申统领的精兵与刑狱的金吾卫便被统一收编为“玄武军”,待正式入宫登基后,与宫中禁卫合于一脉。
自从宫中大乱之后,整个上京城也散了小大半,城中百姓为了躲避战火,纷纷往京畿各处奔走,有从渡口走水路的,有从乡野走旱道的,零零总总算来也有数万人。
钟曦命人捉了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将其中的男丁喂了死生蛊,等到这些人变得半死不活了,再让女眷孩童之类的弱流到李广平阵前恸哭,恳请士兵们不要再进攻,以为这般就能解救自己的家人。
玄武军也确实因着头顶那个响当当的“仁义”名号变得有些进退维谷,两军在陇头山脚下僵持了一段时日。
“此招确实是他娘的阴损至极!”
李广平重重地拍案,咬牙切齿:“想不到钟峣生的那油头粉脸的小子,玩起兵法来竟也是一套一套的!真是深得他爹祖传——”
高申捻了捻胡须,有些高深莫测地道:“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也未必一定是那小子所为,那小子从小在上京长大,打过几回像模像样的仗?我看,倒颇像是背后有人在推波助澜——”
“你是说,他母亲——静妃那女人?”
李广平闻言不屑地从鼻子喷出一口气:“不过区区一介妇人,怎能有如此眼界手段?”
“若我没记错,你口中的‘一介妇人’可是出身于淮南三大士族的傅氏,有心计,有谋略,有野心,甚至甘愿委身庙堂十余年来谋划这场居心叵测的复仇,这么多年,连我都几乎被她骗了过去。”
张鄜不轻不重地训斥了一句:“李将军,不可因为对方是女人,便轻视我们的对手。”
李广平闻言感慨道:“唉,真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最毒妇人心’啊!——”
钟淳方才一直正襟危坐地吊着心神,听见那些残害百姓的恶事不是钟曦所为,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他一松气,便感觉缎布后仍有道视线凉凉地扫在他身上,虽然知道那人暂时看不见,但还是脸红脖子粗地直起了身子。
“陛下想必有所高见。”
张鄜一开口,屋内所有人都扭头齐刷刷地望向了钟淳,神情严肃地等待着这位年轻的天子发表高论。
其中属阮虎的眼神最为热切崇拜,仿佛恨不得昭告全天下这是他余生效忠的人。
钟淳屁股都没在龙椅上坐热,还未来得及适应这个令人惶恐的称呼就被张鄜当众点了名,只得硬着头皮应声道:
“……嗯,我、朕……朕曾经见过叛军在砚山行宫的布防,从外边看貌似浩浩荡荡,但实际上里头基本上七成人都是走尸,得靠活人控制着才能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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