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
他放轻了声音:“说得好听些,算是个棋子,说得难听些,根本算不上是什么东西。”
“……你!!”
钟戎从小到大还未曾有人敢如此同他这般说话,那张温文蕴雅的脸上登时青白交错、难堪至极,又闻见那人悠悠道:
“况且,现下有求于人的不是我,而是殿下你啊。”
“满朝廷臣皆知殿下您与乔氏关系匪浅,眼下乔氏已落得抄家流放的下场,殿下唯一的靠山也算是倾颓了个干净,依张鄜斩草除根的性情,会容得下你去同十三殿下去争那至尊之位么?……虽然那本就是该属于您的东西。”
鬼面人自始至终面上都浮着一股淡淡的笑意,稳操胜券一般: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殿下您已经没有胜算了,眼下这三枚茧蛹,便是您最后的筹码,为何不孤注一掷地豪赌一番呢?”
“……”
“噗!!——”
钟戎挥剑一举斩下数名禁卫首级,被那腥冷的鲜血浇了满脸,但全身上下的筋脉却突突地热了起来,灵台是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就连心境也仿佛一下年轻了数十岁。
他踏着禁卫的尸身拾级而上,将那匹染血的雪鬃马牵至顺帝跟前,在两旁近侍惊异的目色中单膝跪地,铿锵有力地道:
“父皇!请上马!让儿臣护送您回宫!!”
“——陛下!!”
山门前传来一阵马蹄的疾驰声,只见温允领着一群身佩戒刀的金吾卫匆匆赶至,他踏过庙门前的一片血色狼藉,望见石阶上的顺帝与钟戎,只怔愣了一瞬,便立即下马跪在了石阶前。
“臣奉丞相之命前来护送陛下与四殿下回宫!!”
顺帝惊魂未定地喘了几口气,才闭上了眼,示意一旁的周隋扶他起来。
直到终于握住顺帝那双瘦削而颤抖的手时,钟戎心中才痛快地大舒一口气:
——看来这场豪赌,是他赌赢了!
*
另一处山崖之上,有人无声无息地将降灵庙中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尽收眼底。
细雪打在那张狰狞的青面獠牙傩面之上,将那惯会微笑的唇给压了下去,长身玉立的影子像根刺一般扎在雪地里,望上去竟安静得近乎孤寂。
“殿……”
一位身着青黑棉服作下人打扮的老仆迎着雪往前走了几步,若是有宫中的老人出现在此处,便会认得此人正是多年前在宫中伺候过静妃的老奴崔兰。
她张了张嘴,改口道:“……公子。”
鬼面人淡淡地问道:“地宫那里如何了?”
崔兰如实相禀:“如公子所料,张鄜果然亲自下了地宫,眼下应当被先皇后与先太子困在了底下,一时半刻无法抽身。”
“以蔺茹的实力,就算中了三尸蛊应当还是杀不了张鄜。”
崔兰恨声道:“只可惜让那姓寒的一道进了地宫,当年他从他师父手中习得一手除蛊的好本事,想必会坏了我们的事。”
鬼面人弯了弯嘴角:“坏事倒也说不上,若是要除蛊定然免不得要损坏蔺茹母子的尸身,待钟叡回宫后知晓此事之后必然会龙颜大怒,届时张鄜圣眷不稳,腹背受敌,我们的人乘虚而入便容易多了。”
“公子所言极是。”
“他呢?”
崔兰知晓话中未言明的“他”指的是谁,犹豫了一会才道:“眼下正值安危之际,夫人说公子应当将心思放在大局筹谋之上,以告慰王爷在天之灵,若为一子而错输全局,这么多年的隐忍便当真是白费了。”
鬼面人闻言冷笑一声:“我怎地未筹谋了?我若未筹谋,那叫乔泰的太守能这般快地被张鄜找到?乔泰没找着,张鄜能依此抓住金墉乔氏的把柄将乔敦治罪?乔家不倒,钟戎这狗仗人势的东西又怎会抛下脸面乖乖地替般若教做事?”
崔兰低下头恳声道:“奴并非是在指责公子,只是当时让十三殿下作‘饵’本就是公子您的决定,说得难听些,那孩子几回身陷险境都是您一手造成的,事到如今,您又有什么资格去挂牵他的安危呢?”
鬼面人被堵得无言了半晌,怒极反笑道:“……你倒教训起我来了。”
“奴不敢,奴只是提醒公子不要为了一个外人坏了我们这一代人经年的心血。”
“那我现下偏要问——”
只见鬼面人半俯下身,浑身上下那懒懒散散的劲儿霎时无影无踪,语气森怖道:“你说的那个外人现在在哪?”
崔兰沉默了半晌,才挨不住地叹了口气:“……你也知张鄜情蛊已动,那小殿下同他在一起,难道还会有生死之攸不成?”
“方才有人看见十三殿下独自一人从地宫出去了,还有力气骑马,想来应当未受什么重伤。”
“……”
鬼面人这次倒是闭了嘴,半天未再说一个字。
良久,崔兰望着被雪遮覆的苍莽群山,呼出了一口白气:
“南边传信说,平昌军要入关了,替他们报仇的时候很快就要到了。”
*
满室珠玉残骸的地宫中。
“唉呀!先别管那小殿下了,要走便先让他走!若是让蔺三从这儿逃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中府、血海、神门……替我摁住蔺三!全给她封了!!”
张鄜眉间紧蹙,出手制住蔺茹周身几处大穴,猛地将其放倒在地,虎口不偏不倚地卡在她那“咔咔”作响的喉咙上。
“铛!!——”
蔺茹手中的两柄莲花宝剑登时脱力地坠地而响,不甘心地迸出最后一声悲鸣。
只见她身子抖如筛糠,两只眼暴突般地盯着张鄜,那目光简直像是活人一般,似是要硬生生将他的心给剜出来似的。
寒容与苍白着脸幽魂一般地飘过来,看见张鄜仍是将手扼在蔺茹的喉上,不由道:
“你不会要拧蔺三的喉咙吧,点她昏睡穴就行了,她的蛊不在喉咙,在眉心。”
“冰肌玉和那三尸蛊……在一起。”
蔺茹眉心确实泛着股不寻常的黑气,张鄜反手在她背上一点,只见方才怒目圆睁的尸身似被抽了筋骨般倏地一软,仿如泥絮化水般沉了下去。
寒容与这才负着手走了过来,半蹲下身,竟有些笨拙生涩地碰了碰蔺茹的面颊,脸色是破天荒的柔和:
“世渊你看,蔺三比我们大了足足十余岁,现下我们都老了,她看上去还是跟个小姑娘似的,这么年轻……难怪陛下上天穷地也要去寻那‘冰肌玉’,现下看来这东西确实是有些妙处的。”
“她生前虽然喜欢同她阿爹一起骑马打仗,但私底下也还是挺臭美的,有一次还偷偷问我们江湖世家是不是暗藏了什么养颜圣物,为什么我的脸竟比她这个女子还要白嫩……”
说着说着,那声音有些不自觉地哽咽:
“……我、我下不了手!……要是她知道自己死后变得这么这般丑,定然会生我们的气的。”
张鄜后背剧烈地起伏了片刻,仿佛在隐忍着什么:“你错了,皮相在她眼中从来都是身外之物。”
“她虽为女儿身,但仍是一位正义凛然的将士,若是让她知道自己和敏儿的尸身被有心之人利用害人,定然会气得从黄泉爬上来,质问我们为何要将‘冰肌玉’浪费在她和敏儿的身上。”
“不要为了一念之私让她尸身受辱。”
“容与,动手吧。”
似是相劝,似是命令。
“……你还真是狠得下心。”
寒容与深深地看了蔺茹一眼,将那张脸同自己心底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念想一道埋葬起来,右手珍重地抚过那人的眉眼、鬓发、嘴角,最后停留在眉心中央。
数根银针霎时入穴,只闻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从蔺茹眉间“噗”地窜了出来,被张鄜速然擒在掌心狠狠一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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