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撞见非人类
用银票买单,数额实在大。十一也从伞下奇怪地瞅了两眼,他常年习武,目力比谈善更好,目光霎时凝重。
瘪瘪的纸包,从银票下递了过去。
十一焦躁起来。
他的任务是跟着谈善,即使谈善身边已经有黑马褂,他依然不能擅自离开。这一趟出宫就是为了五石散,这东西一旦真正在幽州城内流通,整座城池不堪设想。
这小孩都要将指甲盖嵌入肉里,谈善把伞柄从他手心生生掰出来,窃窃密谋:“跟上去。”
十一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我们跟着他。”
十一挣扎:“世子命我跟着你,寸步不离。”
谈善琢磨着路过哪家裁衣店换双草鞋,至少走起路没声儿。再去抽两根趁手的刀啊剑的,他没生病之前长跑还破过学校记录。十一这么说他觉得对方有毛病,还离谱:“我跟你一起去,不就是你跟着我吗。”
似乎是这样。
眼看胡人身影要消失在不远处,十一咬咬牙:“走!”
跟人不难,胡人性特征明显。谈善在对方可能会发现自己时换了双草鞋,他跟十一太像一堆主仆,好几次胡人停下张望,没注意他们。他俩晃晃悠悠在街上,记下对方到过和停留过的地方。
跟着走了大半都城,最后胡人停在一干小巷前,谨慎地观察四周。他观察多久谈善和十一屏住呼吸在死角呆了多久,鼻尖双双冒出一层汗。
胡人放下心,伸手敲门。
汗水顺着眼皮往下滴,谈善后背贴着粗砺墙砖,一动不敢动。
胡人和门房低声耳语,穿了冬衣的门房从门口探出来,同样警惕,最后将人放进去。
十一从胸口掏出响箭要放,谈善拦住他:“这东西太容易打草惊蛇,你认识路,先回去,我在这儿。”
他身边有另一个人,黑衣的侍卫冲十一点头,十一手压在伞柄上,无声做口型“不要擅动”。
谈善冲他做了个奇怪的手势——食指和拇指勾圈,剩下三根手指竖起。十一没看懂,不过他猜测是“好”。
十一很快消失在视线中,谈善想了想,在周边绕了一整圈。
这座宅院有后门。
他跟徐流深的护卫一人守后门一人守前门,半炷香后,一辆马车停在后门,谈善躲进隐秘处,又过了半炷香,胡人送另一名兜帽遮面的男子出来。
谈善血液往头顶冲,他紧贴墙边,悄无声息看去——一阵风正好吹起中年男人兜帽,他什么都没看见,却看见对方右手断指。
谈善瞳仁一缩。
然而已经来不及——
“什么人在那里!”
“快追!”
跑!
谈善当机立断,冲向窄巷口,跑太快带起一阵风声。
这里出去后五百米是一条岔道,岔道往前是闹市街巷,必须出去。
长衫行动不便勾到墙砖,谈善大力一扯,他顾不上回头,玩命儿往前。
“追!”
后面传来暴怒的大喝:“别让他跑了!快追!”
肺部充血。
谈善心里说了句对不起,到时候转回来赔钱,一扬手推翻了距离最近的辣椒棚。“砰砰哐哐”一连串响。
好几句咒骂和跌倒的声音。
他有了短暂喘息机会,一脚踏出窄巷。
过路人渐渐多起来,根本没办法跑。
“这是什么?”
“金子,老胡,这是金子!纯金的!”
“快检快检,地上都是金子!”
“你别挤我!别挤我!”
“滚一边去!”
“……”
谈善一边跑一边往外倒布口袋金瓜子,徐流深到底给了他多少,这么往外倒有种口袋深不见底的错觉。他才倒了一半两边百姓一哄而上,很快跟在后面凶神恶煞的壮汉被牢牢堵在人群外。
计划通。
谈善松口气,游鱼般一头扎进了拥挤街市中。
亥时,大雨倾盆。
都城戒严,官兵挨家挨户搜查,风声鹤唳。
“殿下,西坊没有。”
“东边没有。”
“十三街巷没有。”
“……”
徐流深撑着把伞立在风雨交界中,半面轮廓阴沉冰冷。他持伞的手上全是雨水,深深吐出一口气。
“找。”
废宅院门被推开时徐流深紧绷的神经猝然断裂,他提膝踏入门槛时差点迈不过去。
谈善坐在满是灰尘的米缸盖子上,这地方很好,就是有老鼠吱呀遍地跑。这一下午过得惊心动魄跌宕起伏,他异常兴奋,兴奋之余精神疲惫,看起来就有点累,身上倒是除了两处擦伤外没问题。但和早上出门之前相比简直是富贵公子大变街头乞丐,浑身破烂。
徐流深太阳穴充血,脚底不稳甚至眩晕了一阵。
他一把扶住门框,太用力手臂青筋暴起。
“我看见了。”谈善看见他立刻从米缸上跳下来,向他邀功,跟只向主人要奖励的小狐狸一样,浑然不知他肺腑烧灼,“他见了一个有四根手指的人。”
徐流深想杀人的心都有了,但他知道谈善高兴,也不想扫他兴,每一个字咬碎了吐出来:“知道了,你……”
谈善:“啊?”
徐流深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狠狠闭眼,又睁开。
从很早以前谈善从禁闭亭撬窗翻进去他就知道了,这人胆子非一般的大。
当年那扇窗户离地面足有五米高,窗外只有一棵参天古树,遮天蔽日,树干光滑。黎锈消失后他将整个姜王宫翻过来找,站在树下时心脏跟此时一样,都是骤停的。
谈善灰头土脸,徐流深抓住他手腕的力气非常大,几乎要将他手腕捏碎。他挣了挣,险些痛呼出声。
徐流深垂眼,面无表情看他。
谈善自觉理亏,摸了摸鼻子,小声:“喂,徐流深。”
“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徐流深仍然不说话,握住他的手力气却松了。他五官太漂亮,重彩浓墨,一路赶过来身上都是冷雨,带着腥甜和血气和不知名恐惧,扑了谈善满身。
身后木门经不住风雨,发出“嘎吱”的响声。
连绵雨水从屋檐成串滴落,蓄积成水洼,咚咚当当。
谈善无意识舔了舔干涩下唇。
这样的徐流深让他觉得不知所措,但他仿佛天生就有哄人的本事,尤其是面前这个人。
徐流深只舍得对他生一秒的气,一秒就是一秒,不能再多——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笃定。
“我知道很危险,以后不会了。”
谈善变魔术一样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一串完整的、五个果的糖葫芦。糖衣裹着红山楂,在昏暗光线下显出奇异的诱人。
“给你。”
他半仰着头,小声:“不要生气了。”
第19章
钻进来这宅院费了谈善老大劲,闪躲不及撞到脑袋,情急之下还一棍子砸烂了别人东厨的窗。
窗棂折断,寒风从豁口里刮进来。他用另一只手背蹭了蹭右脸的灰,手指冻得通红,握着细细的糖葫芦木签展示一样在徐流深眼前晃,晃了好几次:“没沾到灰,我一路带过来的。”
语气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得意:“厉不厉害?”
风吹雨动,草帘响,冰糖葫芦红彤彤。
徐流深一只手还拿着伞,眼中映出那串完整的、没有受到丝毫磕绊的糖葫芦串。下雨潮湿,昏沉光线没入他瞳仁中。
他长久凝视谈善,眼睑突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厉害。”
他伸手,屈指在谈善脑门上不轻不重弹了一下,转身朝断了一半的门槛走,拢袖时压住了后怕发抖的右手,用左手抽走了那根糖葫芦。
糖浆的味道甜得腻人。
谈善的鞋和袜子早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也不在意,光脚跟上徐流深,在他背后说:“你不知道刚刚我差点就被抓住了!还好我跑得快,但我刚刚掀飞了八筐大白菜五筐萝卜黄豆还有核桃芝麻什么的……我还记得路呢,快回去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