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撞见非人类
“殿下。”
随行侍卫提醒道:“宫门将要落锁。”
徐流深高坐马上, 不发一言。他忽地回望, 浅青夜幕下, 马道纵深宽阔,朱红皇城宫门遥远在天际, 层层围困。
“去干什么?”
他翻身下马,走近一步问。
“去了就知道了。”
谈善开玩笑说:“考虑这么久啊徐流深,你是准备跟我私奔吗。”
徐流深静了静, 又回头看了一眼威严皇城宫阙, 洋洋一笑:“你可以问本宫,看本宫会不会答应。”
“月亮不圆。”
“换个良辰吉日我再问, 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谈善拽着他长袖毫无仪态地往前走,说:“带你去吃馄饨而已, 城西那一家,全素馅,放了小虾米, 特别鲜。”
他问的问题又没有办法立刻解决,放在心上干什么。
徐流深脚步一顿, 悄无声息地抬起眼,而谈善无所察觉地继续:“吃的时候很想带你去,觉得你会喜欢。”
临近夜幕, 那家位于城西的馄饨店正要收摊。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妇, 妇人发髻梳起,鬓边是一朵鲜丽的茶花。
她端来两碗热气腾腾馄饨, 馄饨皮薄馅大,在碗里堆得冒了尖,汤水上飘着碧绿葱花。
摊上多出几匹喜庆红布,蓬松地堆在一起。菱花窗格上贴了“囍”字,红得耀眼。
等待间隙谈善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妇人擦了桌子,又用粗布围裙揩了手,脸上洋溢着喜悦:“今日家中小女出嫁,闹得喜庆些,馄饨送给二位。”
“谢谢。”
谈善真心实意祝福:“希望他们白头到老。”
坐在炉子前一声不吭烧汤的男主人折了枯枝扔进去,将炉火烧得明旺。谈善来了两次,没见他说过话。这次他用钳子调整柴火位置,黝黑脸庞被火光照亮,破天荒接话说:“卢员外做布匹生意,家底殷实,阿屏嫁过去好。”
妇人另一张桌上揉面,笑着说:“自然好,咱们阿屏也好,成亲以后定然和和美美。”
夜晚蛐蛐叫,炉子里烧着火。忙了一天终于能歇口气,他们在一边私语,你一言我一句,讲着自己小女的婚事,讲着要为回门之事做怎样的准备,讲今年天气好庄稼收成也会好,能为女儿多准备些体己钱……
邻居是卖大饼的叔嫂,歇了摊带着女儿过来一起聊天。油灯灯光微弱,周边围绕细小蚊虫。
清粥小菜咸鸭蛋,剥了壳的鸭蛋再切开,露出流油的暖黄。
那妇人扯了花样在一旁做绣裙,提起在宫中当差的堂哥:“桂子哥说要打仗了,叫人往宫外寄了三匹布和一些赏钱,不怪人人都想进宫,那样大的金子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桂婶笑得合不拢嘴。”
闷头干活的男摊主搭腔说:“秀姐儿明年要是能进宫,也不知道能不能托人谋个闲差。”
谈善转头,正好和他们口中的“秀姐儿”撞上视线,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抿唇笑了。她一笑谈善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也冲她笑。笑完一转头,徐流深幽幽盯着他。
呃……
趁四下没人注意,谈善心里天人交战半秒,抓住他手腕“啪”飞快地亲了一下。亲完放回去,正襟危坐。
“不要生气”,他冲徐流深做口型。
湿润触感在肘侧一触即分。
徐流深刹那跟顺了毛一样,慢慢悠悠地看了眼那小姑娘,后者睁大眼,一动不动。
啧。
小丫头片子。
柴火噼里啪啦地炸响。
老大叔正在编织篮筐,一边削竹条一边说:“不晓得秀姐儿有没有福气进宫。”
“我看行,秀姐儿长得好,是良公公亲自相看的,让留着明年送进宫。”妇人将烛火捻长免得伤眼,“秀姐儿要是能进宫做个小主子,那才是好福气。”
“……”
瓷碗是青花色,蓝白交错。馄饨鲜香味袅袅升起,徐流深坐在长凳上,浑身浸泡在一种柔软的静谧中,懒洋洋,又松懈。
谈善将碗推给他,说:“给。”
虽然更亲密的事不是没有做过,但他碰到徐流深手指的时候还是明显缩了缩。徐流深五指指腹都有细茧,单纯触碰影响不大,当手指握住肩背或者作用在其他地方,对敏感处的刺激会成倍数增长。
谈善神经微妙地颤抖了一下,飞快缩回手,在黑暗中紧张地舔了舔下唇。
“耳朵红了。”徐流深低笑一声,“好红。”
“……”
谈善捂住热得发烟的耳朵,坚决不承认:“你看错了。”
徐流深慢腾腾举起筷子,顺着他说:“嗯,本宫看错了。”
“……”
谈善闭嘴,捏着筷子小口吃馄饨,脸颊松鼠进食一样鼓起来,又陷下去。他眼睛偏长,弧度却钝。眼珠颜色松枝琥珀一样澄澈,含糊地说“红了又怎么样”。嘴巴被辣油浸得红通通,覆盖了一层水光的色泽。
炉火温暖,双红喜字高挂。
徐流深喉结轻微滚动,忽然很想亲他。
他常常想亲他。
然而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时机,于是他把不合时宜的想法关进笼子里,在夜深人静时再放出来。
“我们姐儿这样水灵,定是要进宫配那最厉害的人。”
半天没作声的婶娘咬掉线头,极有把握地说:“秀姐儿她哥在宫里当侍卫,都叫人打点了,只等秀姐儿到年纪,正正好赶上打完仗回来给东宫殿下选妃。等做了贵女身边陪侍丫鬟,还愁没有机会?”
谈善筷子尖一顿。
一般认为,元宁殿是旧东宫选址所建,所以东宫殿下,大概,或许,说的是……
他是真没想到吃顿饭能听到这么多八卦,竖起耳朵,又听那妇人忧心道:“东宫殿下性子残暴,又杀人如麻,还是不要往那等蛇窟送。”
性子残暴。
杀人如麻。
谈善没忍住笑出了声。
徐流深帮他把碗里葱花挑走,懒得理他。
编织竹筐的大叔是个老实人,讷讷地,替徐流深说了两句好话:“世子是极好的人,前几年里与王上一道赈灾,我远远瞧见一眼,善心呢。”
他又讷讷:“何况秀姐儿平民出生,那么些官宦之女……”
婶娘一个眼风扫过去,骂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她一锤定音:“事情就这么定了,等到明年开春送秀姐儿进宫。”
顿时其他三人都不敢说话了。
谈善又觉得没滋没味了,挑挑拣拣碗里的葱花,瞧一眼徐流深,再瞧一眼。
徐流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给他挑葱。琐碎葱花从他碗里转移过去,没一会儿只剩一两截。
“看本宫做什么。”
谈善咬着筷子尖,想不通地问:“你不问我紧不紧张你要选妃啊,”
徐流深可有可无应了一声:“紧张什么?”
谈善说:“万一我也要选妃,你紧不紧张?”
“试试?”
徐流深似笑非笑地直视他的眼睛:“本宫许久没有亲自杀过人。”
谈善后背一凉,坐直,字斟句酌:“举个例子,举个例子。”
徐流深继续给他挑葱,表情上看不出喜怒。
谈善费尽心思地:“……那你问我为什么不紧张。”
徐流深眼珠颜色乌青,他长大后与鬼那张脸别无二致,炉火映衬下惑人心魂。他配合地问:“你听见本宫要选妃,为什么不紧张?”
谈善认真地说:“我很相信你绝不会这样,你也应该相信我,我们那儿还是一夫一妻制,跟另一半有不能调和的矛盾才能分开,要不然就是死了那种。”
徐流深说:“本宫知道了。”
他敏锐诶捕捉到关键词,又问:“‘我们那儿’,是什么地方?”
“很久以后。”谈善模糊概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