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撞见非人类
有一个算一个,徐流深救了其中大半。
没有人知道徐流深为什么非要救他们,他总在难以想象的地方执著。
跳下去一个他救一个,死的是多数活的是少数,但救下来的人没有一个再往下跳。
岑婆是最后一个。
岑婆说:“你听见了。”
让一个不属于相同时代的人留下,总要付出什么,例如生命。
跪在蒲团上的人并没有回答她。
谈善在卫妃陵前叩首,为她上了三柱香。
她有一个被天下人视之神祇的儿子,只是那对一个母亲来说或许不重要。
-
九月,渭平王弹劾王世子射杀太师鳌冲之事,要姜王依律降罪。
此事荒诞,没有人放在心上。
月中,鳌冲旧部频频私联萧重离——他们愤恨至极,怒火焚烧理智。鳌冲当年随姜王战场杀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徐流深明明可以伺机营救,而他却当着天下人的面将之射杀,毫不顾惜尊师性命,令臣子心寒。
姜王压之。
十月深秋,姜军胜,班师回朝。
王世子回京当日进宫,面见君父。
“寡人再问一遍。”
十二毓冠冕上金珠熠熠生辉,玉玺、明黄圣旨和诏书摊开。徐琮狰俯身,忽觉自己的幼子已然要高过他。
“你依然想要婚书?”
夕阳从宫殿外洒进来。
徐流深想了想,对他说:“君父,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超过王位,超过世间一切。”
他转身往殿外走,迈过门槛的那一步像是要小跑起来。徐琮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重重宫墙绿柳之下,他似乎望见多年前那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脱离了太监宫女的照看后第一次向他跌跌撞撞地奔来。
他的牙齿还没有长齐。
天气好到不详。
朝服深重地压在身上,魏沈上半身直立,和文臣一道跪在汉白玉石柱边,跪成一道巍峨的人墙。
徐流深脸色一瞬间阴沉。
“请殿下留步。”
魏沈将官帽取下,放在身前。他没有抬头,额头抵在冰凉地砖上:“曲池枯,王朝覆。”
“您做了什么,付出代价至此。”
曲池是姜王宫内一方活水,它只枯涸过两次,一次在王世子周岁大病时,另一次在不久前。
老巫祝颤颤巍巍地跪出来:“殿下!妖物祸国啊!”
徐流深:“本宫不想大开杀戒。”
老巫祝几乎是绝望的。
他跪在坚硬地砖上,用一种悲戚而绝望的眼神望着自己面前的青年。
“殿下……万事不要强求,你会后悔的。”他一字一句,泣血一般重复,“你会后悔的。”
你和第二个人共享你余下的寿命。
你会后悔的。
徐流深站立在冷风中,无视了所有人。
他甚至没有弯腰,只是低下身体,极其漠然地说:“巫祝。”
“这十八年,本宫做过很多决定。”
“但都不是本宫想要的。”
没有人问过他想要什么,从他出生之初,作为这样一个奇怪的东西存在。他见到许许多多的死人,见到许许多多人的所谓的灵。少年时他还无法分清死人和活人,他还太小了,他不知道死人没有影子,他只知道很多人长得奇怪——有扭曲的脖子和拉长的舌头,泡得浮肿的脸,枯草一般的长发。
奇怪的东西围在他四周,一千双手掐住他的脖颈,问他能不能为自己了结心愿。
深宫中的死人未必比活人少,在年幼的徐涧心里,他们都是“人”。
“他们会在夜里吃掉本宫的脚趾头。”
嘎吱作响的、啃咬嚼碎的声音。
——所以本宫睡觉绝不熄灭蜡烛。
巫祝睁大了眼,颤声道:“殿下……”
“本宫现在不想活。”徐流深平静地说,“也不可以么?”
寂静淹没了这座深宫。
“本宫站在这里。”徐流深抽剑,剑尖指地,“你们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闭嘴,要么死。”
魏沈依然没有抬头,盯着面前的地砖,语气平直:“殿下这么做,会令本就心寒的臣子更心寒。与西戎一战令殿下元气大伤,渭平王若伺机与您争夺,世子之位未知。”
未时。
萧重离带兵围困宫禁。
没有姜王授意,他不可能办得到。
魏沈问:“殿下,您仍然要一意孤行么?”
元宁殿近在咫尺,又远得令人绝望。
徐流深一言不发将剑架在了他脖颈上。
“你以为……本宫会输?”
森冷寒气划破皮肉,魏沈闭上了眼。
-
谈善又做了梦。
真奇怪,他一般很少做梦,上一次做梦是淋了雨发烧,梦见一些难以描述的事情。
这次他梦见那个从幽刑司救回来的老太监要不行了,他瘦得厉害,只剩下一副骨架,薄薄一层皮肉覆盖在骷髅上,两只眼睛凹陷下去。老太监在他身前拜了拜,说东边屋子西北角顺着数第三块地砖下有一包袱金银,请贵人收下。
很吵。
谈善抱着软枕翻了个身,一些琐碎声响依然传入耳中。他昏昏沉沉地爬起来,清醒了两秒,吉祥进来给他穿衣。
穿完之后是鞋,谈善原本好端端坐着,猛然收回脚,而靴子已经穿在他脚上,他脸色出现了能称之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迅速脱掉了鞋。
吉祥不明所以:“贵人?”
“外面是什么动静?”谈善哑声,“我好像睡了很久,你给我茶水里放了什么?”
吉祥梭然一惊:“贵人……”
“算了,我知道不是你干的。”
谈善:“徐流深人呢?我去问他。”
吉祥不说话。
谈善表情霎时一变,抓住他问:“什么时辰了!”
“未、未时。”
谈善一把推开他,一路从宫禁狂奔至前朝。越近他眼皮跳得越快,他停下,几十双眼睛朝他看过来。
“来了啊。”
萧重离吃吃地笑起来:“我说了我不信命,偏要试一试。”
徐流深一剑捅穿了他左肩,他紫衣被深色泅湿,此刻还有力气一脚将剑踢到徐流深脚边:“你要杀了魏沈?像杀了鳌冲一样?你真是冷血的怪物。”
徐流深:“本宫日后会叫人去了你的舌头。”
“你输了才有可能留下他。”萧重离忍痛道,“不是么。”
谈善站的地方是低处,徐流深冲他伸手,他杀过人,手指上还有血。
“任何人说话都别听,到本宫这儿来。”
谈善下意识抬了脚。
“曲池枯世子夭王朝覆!”
谈善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时一个样貌奇怪的老者跪在了他面前,连磕三个头,哽咽道:“你在这里多活一日,王世子寿数便少一日!”
寂静。
谈善缓缓转过头,看向混乱中的徐流深,他问:“殿下,是么?”
徐流深一剑斩杀了老者头颅,血液从断颈中涌出来,他往下走,站在魏沈身边,刀架在对方脖子上,面不改色:“他骗你的。”
魏沈:“他没有骗你。”
谈善漆黑的眼睛再次看过来。
徐流深咬了下后槽牙,他突然暴起一脚踹向魏沈,魏沈吐出一口鲜血,软绵绵倒下去。
“到本宫这儿来。”徐流深再次冲谈善伸手,耐心道,“别信他们说的话。”
魏沈咳嗽两声,强撑着坐起来,还要开口,瞳仁紧紧一缩。
谈善徒手抓住了刺向他胸口的剑尖,顺着剑尖往上看,喊:“徐流深。”
徐流深死死盯着谈善:“你要做什么?”
“你也要同本宫作对?”
谈善:“殿下。”
徐流深咬紧了牙,他根本没办法再把剑往魏沈心口送哪怕一寸,谈善掌心的血扎得他眼疼,他难以忍受地闭了闭眼,又睁开:“是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