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撞见非人类
巳时。
元雀倏忽看向谈善。
谈善皱了皱眉。
侍卫一对一盘查询问,很快到了他们这一排。问谈善的人恰好是侍卫长,他要例行搜身,搜身前道:“方大人。”
“得罪。”
“有人借送朝服之名闯入寝殿,欲行刺。”
行刺。
谈善眼皮一跳,重复道:“行刺?”
侍卫长:“奉殿下手谕,找不到,六宫上下凡身形相似者,格杀勿论。”
谈善身侧的宫人双腿一软往下跪。
侍卫长让人把他拖走。
谈善一把拽住侍卫长胳膊,急促地动了动唇:“徐流深……有没有受伤?”
侍卫长客气地把他的手放下来:“下官不知具体细节。”
宫里就这么大,人很快被找到,拖至午门杖毙。侍卫压着一众宫人观刑,侍卫长双手穿过对方腋下,将其扔在地上。哀嚎惨叫声起初还有,不多时渐隐。
人散了,谈善没动,半天才问元雀:“这种事儿经常发生?”
元雀习以为常点头。
谈善静默下去。
他显得和平时太不一样,元雀正要问什么,他转身就走。
半夜刮风,谈善躺到床上满脑子噩梦。他心知徐流深即使受伤也绝不会有问题,姜王宫的御医并非摆设。王世子受刺杀上门慰问的宫妃朝臣没有一千也有上百,断不会没有人关心他。
但根本忍不住。
有没有受伤,如果受伤是什么程度,伤口怎么处理,这人到底听不听医嘱,净手时会不会碰到水,万一碰到水化脓——谈善抵住额头,简直被折磨得要发疯。
一秒,两秒。
谈善披了外衣就从床榻上翻身下来。
妈的。
他走出去又折返,一眼看到角落用布袋磨牙的傻狗,傻狗才堪堪四个月大小,夜里风卷狂云呼噜完一碗肉粥,吃完找了一小块地睡觉,睡得四仰八叉不知今夕是何年。
没烦恼,且看着就好养。
吃多了走不动路,傻不愣登的。跑起来生龙活虎,还会叫,一定很吵。
适合生活在元宁殿,给某人冷清的生活带来无与伦比的热闹。
谈善思考半秒,当机立断捞着那只狗崽冲进黑夜里。
一路畅通无阻。
破天荒地,王杨采今日守在殿外。他老得格外快,寂冷深夜中身形佝偻。
谈善急刹车,他跑得太快了,鼻尖渗出细汗。王杨采被带来的急风冲得往后,习以为常地扶了一把:“不必着急,仔细脚下。”
谈善乍然问:“公公喜欢小狗吗?”
狗。
小狗,未进宫前王杨采也养过一只看门狗。
虽不知此言何意,王杨采仍点头,下一刻怀中一沉,他御前伺候这么多年,早练就一番不动如山的本领,此刻近乎呆若木鸡,下移的视线隐隐颤抖。甫一低头,一颗圆润的狗屁股拱了出来。
王杨采:“……”
谈善叉腰歇了会儿:“公公,这狗叫巧克力豆,明早再给徐流深,我怕他今晚就把我从寝殿扔出去。”
空气中有隐隐漂浮的血腥味。
“他受伤了?严不严重?”谈善本来大步往里走,倒退一步回来,急切地问,“有没有换药?”
王杨采抱着狗,忽觉整座宫殿一瞬间变得鲜活起来。不管是人还是怀里使劲想下来的的狗。他微微笑了,压着狗头和蔼地说:“伤口不大,御医来过,没来得及换药。”
谈善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他身上有植物赖以生存的养分的味道,猝不及防地扑了人一身。
“不能这样抱,它会挠你。”谈善帮忙把他怀里的狗调了个头,认真嘱咐,“注意不要被挠到或者咬伤,如果不小心被挠了要用水冲洗伤口。”
“劳烦公公帮我养狗。”
谈善转过身,忽然又想起什么再回头。今夜天上有星星,却没有他眼睛一丝一毫亮。他笑起来,眉目轻狂揶揄:“徐流深不高兴的时候把它放出来,一定搅得他没办法生气。”
“拜托了。”
王杨采一怔。
谈善说:“我不想他不高兴。”
第55章
暴政有好处也有坏处。
没瞎之前徐流深倒不会因这样低级的刺杀受伤, 但他视觉受限,那根箭矢插进左胸一寸有余,好在位置偏移, 不在心脏处。
处理伤口换药的时候有人进来, 脚步声放得轻。呼吸一轻一沉, 接着是抽气声。世子爷卷纱布的手一顿, 没理会。他扔了带血的布条,沾水的纱布在铜盆里浸了水, 不多时沉下去。水中化开一片刺眼深红,铁锈味也弥散开。
伤口光看着十分吓人。
谈善呼吸有瞬间的停滞。
他站在殿门口,踌躇了一会儿, 放轻脚步, 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磨蹭过去,心里很怪罪自己为什么下午没在。
蹭是蹭过去了, 倒也帮不上什么忙。御医估摸觉得他奇怪,卷纱布的动作卡顿。徐流深没什么表情, 他也不敢多嘴,把箭矢往外拔的时候明显手抖,好几次没成功。
那一块血肉模糊, 直接冲击谈善的脑神经,他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忍了又忍,没破口大骂。
好不容易拔出来了,徐流深额头上简直冷汗密布, 放在桌上支力的手指“咚咚”地敲, 借此转移注意力。
空气中有草药的甘苦味。
终于拔出来了,御医在虎视眈眈之下将折断箭头放到一边, 空出一只手用袖子擦汗:“殿下,臣继续了。”
徐流深眉心抽动:“嗯。”
御医又颤巍巍处理伤口,准备上药。徐流深唇线绷直的刹那谈善额头青筋也跟着拉紧了,他额角“突突”地跳,又不肯转过身,全程眼巴巴盯着。他其实认为这样的伤口面积缝针更不容易感染,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好在御医尽职尽责,替他说了:“殿下,平日饮食注意要清淡,少做用力的事当心伤口裂开,好好休息也有利于伤口恢复和长肉。”
还是痛。
徐流深靠在椅背上,不咸不淡“嗯”了声。
他一看就是那种不会遵医嘱的病人,御医做完分内事多的话不敢说一句,离开的时候跟背后有鬼追似的,差点绊一跤。
“别沾水。”谈善没忍住补充,“痒的时候别挠。”
徐流深难以压制心底的戾气:“本宫的事,与你何干?”
人都走了殿内变得空旷而安静,说话时跟听得到回音一样。深冬,草木萧条,这里萧条得尤其厉害。
谈善乍然怔住。
徐流深唇色因失血而苍白,说完这话自己先生气了。他站起来往床榻的方向走。谈善在几米外亦步亦趋跟着,两个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
徐流深走到床边,不免阴阳怪气:“你倒还记得本宫。”
谈善在他面前蹲下来,仰面看他瘦削的下颔,真心实意地道歉:“有点事,不是故意离开的。”
他半蹲着,脊背伶仃。徐流深不知为什么消了气,面无表情问:“想好了?”
谈善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殿下想要什么,能给的也都给了。”
“我只能待两个月。”
他蹲在那里,又很愧疚地低声:“对不起啊,我不应该这样。”
“但是……”他很难抬起头去直视徐流深的眼睛,于是保持低头的姿势,将头枕在对方膝盖上,从上至下看棱棱一节脊柱骨支出来。借着模糊的微光,世子爷将手放上去,温热的血液在脊柱下流动。
借此他能有对方在自己身边的实感。
“你对本宫感到抱歉?”徐流深歪了歪头,他脱掉了一切冕冠和冗杂配饰,做这样的动作显出和平时不同的柔软,他不解地问,“为什么抱歉?”
他敏锐得超乎想象,谈善实在很难开口——他要告诉对方他需要在暗无天日的地宫中等待一千年吗,还是要告诉对方他死后肉身会被糟践呢?他无法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