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撞见非人类
……一头栽进了缸内。
“咚咚”、“哗啦”、“嗷呜呜呜”声此起彼伏。巧克力豆淹成一块湿海绵, 惊慌失措四肢并用往上爬。水缸太滑,它前肢扒在缸沿, 浑身湿漉漉。跟主人一对视明显傻愣了一秒,圆眼睛里充满清澈的愚蠢,过了半天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抬起前爪无辜舔爪。
“乒乓咚!”
又掉了进去。
谈善:谢了狗总。
“我去救狗!”
谈善立刻起身。
侧殿屋顶是孔雀蓝琉璃瓦,日光下显现出清透的蓝。他一路小跑, 在水缸前站稳,呲牙咧嘴,一副要被那只小狗蠢笑的模样, 一边笑一边挽袖子去水缸捞狗, 两只长袖从胳膊肘上滑下来,坠在水里, 粼粼带出水迹。
听见动静匆匆赶来的吉祥“哎呦”地叫了两声:“主子,这又是怎么了?怎么全湿了!”
又手忙脚乱地叫人:“快快快,给擦擦,擦擦。”
谈善两手勒着狗举起来,长吁短叹:“怎么这么笨啊小家伙,让你爹看看喝了多少水。”
那只灰黄相见的小狗摊着四肢,鼓着肚子,可怜兮兮地吐出一口水,水里含着一瓣残花。
谈善乐了,煞有介事地猜测:“你还吃花啊,怎么样,什么味道。”
狗自然不会回应他,委屈巴巴地呜咽,又“滋哇”从嘴里吐出一口清水。
这一人一狗没有消停下来的时候,吵吵嚷嚷鸡飞狗跳。徐流深搁笔后靠,也有那么点想笑。王杨采立在他身边,见他开怀替他研磨的手顿住,斟酌良久,为难道:“殿下,王上……”
见久了光眼花,徐流深收回视线,淡淡:“本宫不在意。”
他不在意世间绝大部分事情。
王杨采暗叹了口气,道:“殿下不在意,也好。”
这深宫中能有什么真情呢,用了心便要受伤。事事叵测,人人猜忌。这样想着,王杨采缓慢地抬起眼皮,他老了,眼皮堆出层层叠叠的褶。
不远处青年捉着那只狗擦,狗不愿意,一人一狗斗智斗勇,时不时传来两句随口而出的威胁,“你再动送去厨房扒皮了啊,别动,乖,好多水……呸呸。”
“既然殿下不在意……”
王杨采半佝偻着腰,忽道:“君王之位,纵有种种桎梏,至少有这一样是能保住。”
徐流深抬起手遮太阳,口吻平缓:“朝中史官文臣数百人,空有一张惹人厌烦的嘴。本宫不愿让他受风言风语,也不想将他置于风口浪尖。”
王杨采微愣,劝说道:“小贵人未必放在心上。”
谈善仍然在那儿拎着一只狗腿仔细给狗擦毛,他担心这个天□□着凉打喷嚏。徐流深过了一会儿说:“本宫常常觉得本宫看似学了许多东西,却没有一样用得上。本宫不知道该怎么爱一个人,也不懂为什么他要替本宫在意一些本宫并不在意的事。”
“本宫现在明白那种感受了,倘使他没有跟本宫在一起,这些伤痛和流言他不需承受。”
“不必劝了。”徐流深说,“本宫知道怎么做。”
少时他在宫中,没有母妃。徐琮狰更多教给他的是如何在夺嫡的环境中立于不败之地,为他创造出相对真空的环境,不让人的七情六欲走进他心中,他长久对人世情感持淡漠态度。王杨采看在眼里,没有开口,当初没有开口,如今更没有立场。
王杨采五味杂陈,转而换了话题:“太后生辰,后宫众人要去芳庄殿拜寿。殿下可要提前准备?”
徐流深不语,王杨采弓着身体,又说:“怕是要兴师问罪。”
宋太后侄子宋凭是个纨绔,成日招猫逗狗,还摊上受贿这桩大事。这几鞭子抽下去朝野上下都看着,无异于公开打了对方的脸。
徐流深展开了桌上那张密信,上面只有一句话:殷长川之女,殷亭之妹殷明苏。
“啧。”
徐流深将纸张卷起,放在烛火上焚烧,暗蓝幽黄火焰顷刻疯涨,在他眼中烧出一捧诡谲明火。他冷笑一声,语调沉沉:
“她想为宋凭求一门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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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后生辰那日宫中挂满红绸,热闹非凡。不过这热闹跟谈善无关,他正跟黎春来一块儿喝酒。
黎春来纯是来陪他,冬末春初,寒气未褪,谈善问:“府中都如何?”
“尚好。”黎春来提起酒壶给他倒酒,说,“爹向来硬朗,年前娘染了风寒,如今也大好了。”
谈善说:“你呢?”
“不算坏。”黎春来垂着眼皮,说,“生死有命。”
在某一个清晨,他起身,惊觉宅院里剩下他一个人,角落堆了能让他穿到四十的布鞋,针脚细密,鞋底厚重。
春风寒凉,柳絮飘飞。他倚在门边,故人音容如在眼前。
谈善想说什么安慰,又觉得徒劳。
黎春来笑了笑:“走了也好。”
他做过世子伴读,又在朝中举足轻重的位置上,明眼人都看得出前途无量。家世清白,为人处世无可指摘。还在世子病逝和姜王昏聩那十几年和魏氏一道把持朝政,硬生生将王朝寿命多延展了数十年。
他一生未娶,正好活到四十岁,入殓时面容安详,穿着最后一双崭新的布鞋。
“汪汪!”
裤脚被扯着走,黎春来低头,哑然:“这是哪儿来的小狗?”
“捡的。”
谈善撑着下巴,给狗和人做翻译:“它想要你抱它,看见没,尾巴一直勾你小腿。”
黎春来哭笑不得,到底弯了腰,不太熟练地把小狗托起来。一坨沉甸甸的温热固体落在腿上,黎春来伸手去抚摸它的脑袋,手心忽然一湿热。
他愣了愣。
巧克力豆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掌心。
狗眼睛圆溜溜,借着他的腿高度想攀到桌上,去尝杯中的清酒。黎春来低着头,面颊凹陷消沉。
谈善:“生死有命……你这样想吗?”
黎春来手指逗弄着狗,笑容淡了些:“也许。”
眼看巧克力豆伸着个脖子要将舌头卷进酒杯中,谈善眼疾手快用筷子抵住它头,说:“我总觉得,你和徐流深是一类人。”
“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黎春来:“想问什么便问吧。”
“他走之后,有……想死的时候吗?”
黎春来倏忽抬眼。
落针可闻。
直到狗被勒得太紧,在怀中挣扎黎春来才大梦初醒。他调整了姿势,将面前那杯酒水移至面前。酒液晃动,他眼前也晃动了片刻:“我们从始至终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止,最亲密的接触止于我从牢中带他回来那日,实在看不过,抱了他一程路。”
“我有要做的事,爹娘恩师众望,一身所学亟待施展。”
他有尚未说完的话,仰起头眯眼去看天上那轮惨白太阳。
“没什么意思而已。”
谈善心忽地一颤。
黎春来说:“我受到同一轮太阳的照耀,心境却不如以往。”
“从前我回到宅院屋里亮着灯,灶膛里蒸着清粥小菜,火炉明旺。冬日雪大,压垮了屋顶,我扎了衣袖上去补,一个人爬梯子上去,突然想起来没人在底下替我递新瓦,便愣怔良久,爬下来,爬下来后便无端失了兴致。”
“檐下雪未尽,卵石路湿滑,我想清扫,转念又觉得没必要。既然没人从这儿走,也无需担心他摔倒。”黎春来深深吐息,“我在台阶上坐了一整宿,天初明脚麻,想起身在院中挂个灯笼,热闹些,却不知热闹给谁看。”
“秋日我常进宫,与世子爷谈事。”
黎春来:“二人说尽了朝堂乡野,默然相对,不知该做什么。”
谈善抵着桌面那根肋骨隐隐作痛,他哑然:“有许多事可做。”
“是有许多事可做,焚香品茶作画下棋……”黎春来温和地说,“没意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