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灵之路 下
“……这是第一个。”
在这方天地中,这个时代里,身份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譬如,寒门子绝对不敢跟望族子走同一条路;譬如,遇到衣着鲜亮的人,哪怕是奴仆,寻常的黎民百姓也不敢大声说话。
孟彰把梦海学宫名帖散出去足有四月余,这才有第一个平民子开始尝试带着名帖走入学宫里。
可孟彰也知道,就算是那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孩童,他也并不是真正的平民子,他的祖父是一乡之地的乡老,而他又有一个姑姑在寒门做侍妾……
“虽然如此,但总算是出现下沉了,至于其他的,还须得更多的时间……”
孟彰劝着自己。
“耐心些吧,左右你多的是时间,你也并不着急。”
要取信于民,尤其是取信于寻常百姓,又岂是那样简单的?
况且孟彰这已经不只是单纯地要取信于民了,他其实也是在摧毁那些接到梦海学宫名帖的平民百姓心神间的枷锁。
孟彰劝住了自己,便收回视线,继续在这梦中天地行走。
他的视野依旧特殊,但孟彰却在尽力控制自己视线的着落。
他没有肆无忌惮地使用这双眼睛,无所顾忌地去窥探那些隐秘,他追逐的是天地间沉积的无尽情绪。
他当然知道这些情绪洪流的归处在哪里。
阴世天地的深处。
孟彰还曾在那地方镇压过情绪汪洋。
他看的是天地本身是如何消磨这些情绪的。
毕竟他在阴世天地深处所见到的那些积蓄磅礴的情绪汪洋里,诸多情绪都是破碎的,是混在一处的。
这与这些情绪最初催发的时候可不一样。
所有的情绪,不论它们是有多复杂有多凌乱,它们最初都是独立的,也是源自于独立的一个个体。
它们不可能是自己破碎崩解又自己搅和在一起。
也不会是哪位存在的无聊之作。
所以只能是天地本身。
孟彰想去了解这种伟力。
他不奢望自己能够完全悟通悟透,但他起码要能够借用。
第522章
孟彰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体内收着的褐色草种,更没有忘记过……“河”。
他从诸子百家的各位先辈、先贤那里得到的照顾和收获,梦海学宫将替他偿还,不必他阿父、阿母、阿姐来担心。但阴世天地诸位阴神对他的宠爱和眷顾,梦海学宫是帮不了他的,只能是曼珠沙华,只能是“河”。
就算不从因果、情分方面考量,只从孟彰自己的道路出发,他要从这方世界飞升离开,也得先把曼珠沙华种出来、把“河”养成。
不然天地因果就直接把孟彰给压在这里了。
飞升?想都不用想!
浊浊红尘映照在孟彰那双笼着与旁边金色贝叶一般色泽的眼睛中,是占满了天上与地下所有空间的熊熊烈火,是浑浊、激荡、百味交杂、煎熬人心的苦海。
而情绪,则是那烈火中的每一星每一点火焰,也是苦海中每一滴每一片的水流。
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呼啸,无时无刻不在激荡,更无时无刻不在浸染。
它们浸染着人,牵引、诱导人的思绪和心念;它们浸染着物,于是物便也有了性,有了灵,被带着、引着步入红尘之中;它们当然也浸染天地。
不过是天地的体量太过庞大、本质太过高远,所以才撑住了它们的侵染而已。
但天地也不算完全抵挡成功。
因为“神”诞生了;因为劫数出现了。
孟彰在这一刻陡然明悟。
神,天地所孕育的神,其实是天地被万灵情绪侵染才出现的产物。天地感而诞神,天地感而诞神……
而劫数,劫数也是差不多的路数。
天生劫数,移星列宿;地起杀劫,龙蛇起陆。
但这也是三才之“人”。
是灵,是性。
阴世天地“河”的缺失,表面上看只是天地少了一处奇观,少了一方奇地,但其实是这方天地的“天”、“地”、“人”三才运转出了问题。
虽然这问题不大不小,起码在几个元会内都不会真正妨碍到天地运转,但如果这问题不解决,这方天地最终必将会陷入末法时代,乃至走向寂灭。
所以这才是这方天地的诸多高阶大修行者们对他如此纵容、让他一路如此顺风顺水的原因。
他姐固然是天地主,但只凭一个“天地主”是不能做成现在他这样的。
人各有私,纵然高位上的存在如何三令五申,人的私心总能让他们寻找到规则的漏洞,就算找不到……
暗地里使绊子的事难道就少了吗?
但“河”的归来和曼珠沙华的铺开,真就能调和这方天地的“天”、“地”、“人”三才运转吗?
孟彰对此抱有一定的怀疑。
他心中动念,旁边的金色贝叶周身流转的佛光倏然激荡,落下一片清净慧光加持在孟彰的心神上。
他的念头转动越加快速,心神却越渐高远清明。
感受着己身当前的状态,孟彰不由得赞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金色贝叶。
别的不说,佛门的神通确实好用。
起码孟彰现在的这双眼睛以及他所获得的加持,种种状态都足够说明事实的了。
孟彰并未沉浸在这佛门神通的威能中,他目光回转,循着心神间的一点灵应,向前迈开脚步。
他越是往前行走,心神便越是抽远,就越是合入一种更宏大、更壮观、更磅礴的存在中。
孟彰闭上了眼睛,脚步越走越快。
他自己或许不觉什么神异,但梦海学宫中有人顿足寻望,就看见孟彰在梦中那往前迈出的一步步,或迂回婉转左右曼回,或登高上天直入云海,或寻隙访幽深入地下。
他应该没有目的地,但道就是他追逐的目的,道也始终在他的脚下;他没有同伴,但道就在他左近,道与他并在……
梦海学宫中看着这边的人痴了,不由得原地盘膝而坐,直勾勾地看着在梦中徘徊来去的孟彰。
也有人直接扔出一张空白画卷。
画卷悬在他的身前,而他翻手拿起一支长毫,快速在旁边的虚空中沾染了些墨汁,便运笔在空白画卷上画出一个人影……
孟彰忽然停了下来。
彼时,他站在半空中,足下无云,背后无翼,他只凭虚而立,俯瞰着天地间交织的无量红尘。
笼着金色佛光的双眼几欲与大日争辉,轻易便压下了孟彰眉眼间缠绕不去的病气,为他增添了几分神圣。
孟彰未曾在意,就如他也没在意梦海学宫那边观望着这里变化的人一样。
他的眼睛窥破了有形无形,有相无相,在有无空实中看到了一个磨盘。
巨大的、上青下黑的磨盘。
见到它的那一刻,孟彰心头忽然跳出一个名号:天地磨盘。
上者青碧,乃苍天之力显化;下者玄黑,乃地渊之力显化。如此,方成这样一件天地至宝。
但天地磨盘又不是真正显化的天地至宝,它只是概念化像,处于有形无形、有质无质之间。
它也没有主人,它只归属于天地本身。
孟彰心里很明白,所以他见到这件至宝也未曾生出贪念。又或者说,就是因为孟彰心中没有这份贪念,他才得以窥见这件天地至宝。
孟彰定定看着这件至宝片刻,忽然揖身深深作拜。
天地磨盘似乎未做变化,但立身虚空中的孟彰却忽然出现在了天地磨盘左近。
天地磨盘明明时刻都在辗磨着有形无形的东西,但孟彰所在的那一小片空间却风平浪静、一点波澜都没有。
孟彰原本所在的位置赫然只剩下一张金色贝叶。
原本为孟彰加持神通的金色贝叶,直接被舍下了。
孟彰眼睛里笼着的金色佛光散去,他的心神似乎也在顷刻间被蒙上了厚厚的一片浓雾。
加持退去的失落感和不适那样的明显,以致于孟彰下意识地重重皱了眉头。
但孟彰的修行不是假的,尤其他修的是梦道,梦道对于得失更为习惯,也更为洒脱,所以用不了多时,孟彰自己就适应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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