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睡了
许慎说:“若桐……”
她没有泪可以流,脸上写满哭不出来的痛苦。
“我们得谈谈。”丈夫下定决心道,“和识敛好好谈谈。”
妻子一愣,听他深思熟虑地说:“这件事我从到尾想过,神仙不一定是神仙,梦里的脏东西更像在引导着我们做坏事……他骗我们这孩子总有一天会病死,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他还是会死。识敛知不知道他们的说法?又知不知道我们的想法?也许在他看来,我们从来没有爱过他。”
说完,他又怔怔地对自己说:“可能他知道,所以才不杀我们?他知道我们是被赶鸭子上架,其实谅解我们的苦衷……?”
妻子:“不是你说……我们不配爱他……做了那样的事,还说爱他……”
“那他为什么还质问你不爱他?”
“……不知道。”
“你知道。”
“……”
“虽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许慎说着说着,就需要停一会儿,喘几口气,“但是我们在‘神’面前太渺小,对识敛……始终在逃避。他不知道我们的纠结、犹豫,只看到了我们最后仓促的决定。”
温若桐呆呆地问:“真的要和他聊吗?”
总之,许慎说:“不能不敢面对他,他可以不听,但我们要说。当年的事,的确是我们对不起他,这没错。但很多心情,也要让他明白……什么都告诉他吧,给孩子一个交代。不管他信不信,谈过以后他想怎么样都可以,要杀要剐都随他。”
他站起来:“我去看看他。”
温若桐慌张道:“我还没准备好……”
“没事,我先去。”他覆上妻子的手。
*
许识敛对门外的养父说:“我在。”
许慎说:“我能进来吗?”
小耳和虫子慌得一批。
其实许识敛也是魔鬼,也见不得人,却明显比他俩淡定多了:“等一下。”
然后看向这两只魔鬼。
小耳懵逼道:“我们要走吗?”
许识敛说:“帮我收拾一下,谢谢。”
虫子感慨道:“他真客气呀!”
他任劳任怨地蠕动起来,拾起地上的血条、死去的蜈蚣和黑蜜蜂,小耳开始还帮他搭把手,后来就蹲在床前:“你想读取他的记忆?”
许识敛的手在半空中展开,他盯着自己蜕皮的手指。
小耳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干嘛要刺激自己?”
“宝贝,”他侧过脸,“现在只有别人的痛苦能让我快乐了。”
这算是回答吗?小耳发愣。
虫子叫他:“懒鬼鬼,走吧。外面正好有棵树。”
*
父亲进门的时候,许识敛感到很疲惫。
他以为自己会兴奋,会无比好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但是都没有……
好累,已经累到无法呼吸了。
真相是一场雨,而他摇摇欲坠。
不是没有想过,甚至是每天都在想。
想小耳在魔鬼乐园说的那些……现在就停下,就坐船一起离开。
会好一点吗?
许慎嗅到浓重的血腥味,看到养子躺在床上,血浸湿被褥。他面色灰灰的,像醉醺醺的死神光顾过这里。
在许识敛眼里,许慎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好像每一步都走在鬼门关上,瘦得只剩下骷髅架子。屠宰场都不会收这种体型的羊。
这样的父子互相观察。
直到许慎倒吸口气:“你受这么重的伤……到底流了多少血?”
“多吗?”许识敛笑笑,“没有那时候一半儿多。”
“那时候”,指的自然是三年前喝下毒药。
许慎的嘴里被击中一枪,这一刻,再多的勇气也不足够开口。
——不需要他开口。
许识敛的眼前晃过……晃过很多记忆。
那是父亲的,也是他的。
每一次打开礼物的欣喜,啊,原来爸爸眼里,小时候的自己是如此好骗……这个不可思议的、捕捉到爱意的眼神,再也不会属于他了。
不是,不是这些。为什么全都是童年和少年时期的他?
这蠢货一样的神情……好恶心。
到了,终于到了。
“时间可能不多了。”
嗯?是虚伪魔鬼,好久没有看见这样完整健康的他了。
这个魔鬼在回忆里对他的养父母叫嚣着:“赶快把许识敛叫回家吧。”
温若桐说:“可是,可是他还……”
原来是有犹豫过吗?
可笑,许识敛跟自己说,要是因为这么一点慈悲就原谅这个帮凶,才是真的蠢货。
“我在您家里的小花园看到了那两盆花……可惜的是,它们现在都开败了。”
这只死一万次都不足惜的魔鬼,虚伪的嘴脸……
“我听说,您的样子有夜晚喝牛奶的习惯。”他把盛着剧毒的小银瓶放在桌面,“……您培养得很好。”
等等,魔鬼为什么一直在怂恿养母?
即使这是许慎的视角。他好像从没有开口说过话?
养父现在是什么表情?
难道说,这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虚伪魔鬼飞走了。
他终于听到许慎的声音:“算了。”
算了。
算了?
他的表情大概和养母一样震惊。
“你知道吗,”许慎的声音是飘的,“梦呓以前跟我说过,活多久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家人能在一起。”
“什么意思?”温若桐惊恐地大叫,“你想她死?你想让咱闺女死掉!”
“若桐,疾病、衰老还有死亡,这不是我们能控制的……怪我吧,是我没有给她一副好身体。”
“……你的意思是,看着她死?”
许慎想拉她,她呆呆地,傻傻地,好像他什么都可以做。而她什么都拒绝不了。
许慎低声说:“识敛……他是健康的。他的病已经好了,你要相信……”
“我不信!他骗我们的!”温若桐吼道。
“许慎,许慎啊!”她泪流满面,拉扯着他的胳膊,狰狞道,“闺女要死了,你真的清醒吗?从来没做错过任何事,又听话又懂事,认为我们不爱她,但还是爱着所有人的闺女啊……她什么都信,吐着血还安慰我,说妈妈不要难过啊……你不管她了?你让她死?你这个爸爸,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不管她啦!你想让她死!”
“我们又不是只有一个孩子!”许慎也吼道,“就算今天躺在床上的是识敛,我也会这么说,我也不会让健康的梦呓去死,还是亲手毒死她!我问你,梦呓醒来你要怎么跟她说,说她是喝了她哥哥的血才活下来的,哥哥因为她死了,她能快乐吗!”
“那就不告诉她,永远都不说!我不管!让我们承担不见好了吗?”温若桐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奉上双手让他看,满手都是女儿吐的黑血,“你看看,你听到了吗?她很痛啊,她痛得快不行了,你让我,让她的妈妈放弃……你怎么能说这种话?许慎,你不得好死……”
许识敛听到养父的呜咽声。
他同样缓缓地,跪到地上去。
“没有这样的道理,若桐。你把他毒死,这个家就毁了……再也没有人快乐了,活着还不如死了,你明白吗?”
他说:“要是我能替她去死,替他们俩任何一个去死,我什么都愿意啊……”
她哭着说:“我也是啊!”
他们被月光晒透。
“那……礼物是什么?你放了什么进去?”她问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