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道侣逼迫祭剑后
付谨之没有骗他,就算回到流云山庄,依旧视他如兄弟。
不仅如此,还给了他极大的权利,朝别能庄内自由行走,二人也如从前一般修行切磋,偶会下山做些除妖兽,剿山匪的义举。
身为流云山庄少庄主,付谨之双亲疼爱,阖家团圆,似乎世上没有什么让他能够忧虑的事。只唯独一件,是朝别偶然在山庄间所听见的争吵。
流云山庄庄主付成海希望他能够继承山庄,付谨之却不愿,只道父亲身体康健,还有许多寿元,又道自己往后要游历天下,不愿困在山庄之内。
这显然不是付成海第一次与他争论,这次也还是没达成一个双方满意的结果,不欢而散。
朝别于付谨之不在庄内之时,去到了他的屋房。
不出意外,在仔细保存的精木匣中,找到了一件他阔别多年之物。
他七岁时,独自猎杀了一只野猪,用骨头做成了骨坠子,洋洋自得地带在身上。
九岁那年,赠予了一个来林中游玩的孩童,当做日后相认的礼物。
在他带走骨坠的第三天,付谨之便有些苦恼地敲开了他的屋门。
“朝别,你是不是到我房间里了?”
朝别道:“本来想去找你,结果发现你不在,就离开了。”
付谨之思虑再三,还是问道:“那你有没有……见过我房中一只盒子?”他用手比划,“约莫这样大,没有上锁,乌檀色的。”
“也许有,也许没有吧,我记不清了,”朝别问道,“有东西丢了?”
“一个很重要的坠子丢了……骨头样式的,拇指大小,找了房间,问了下人也没找到,才想着来问问你有没有见过。”
朝别却问:“一个骨头,也值得这样费尽心力找吗?”
付谨之点头,话语恳切:
“是我小时玩伴赠予的,我和他约好凭此物相认。”
“只是一个玩伴而已,何须记挂多年?”
付谨之看向屋外阶柳庭花,唇角弯勾:“我儿时父亲时常逼着练习箭法,玩伴不多。数来数去,也就和栖棠走得更近些,算下来,他应当是我第一个好友。”
“更何况,他救过我的命——虽再未得见,我却始终记得那日场景,亦将他当做重要之人,如今时过境迁,信物丢了,要是再见,该如何才能认得呢?”
朝别沉默良久,到二人分别,也没有讲出下一句话。
因着共享神识,薛应挽同样感觉到了他的矛盾。
一边是满门覆灭的深仇大恨,一边是看似无辜的多年交心好友与往后平静而稳定的生活,实在……难以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恨意与付谨之的诚意相冲撞,令他陷入了一个四面囚笼的困境之中。
恨吗?是恨的。
他没了双亲,没了族群,流离失所十数年,那些饥寒困苦的日子里,没有一日是不在想如何杀了那些害他至此的仇人,以报灭族之仇。
可此时此刻的朝别,已然做不出一个选择。
若是可能,甚至也许会一辈子纠结于究竟是否还要去坚持,带着这样复杂而矛盾的心理每日煎熬着囫囵过下去。
流离颠沛让他贪恋平稳,早在磋磨间失了狼的本性,他更像历经万千风雪的终于得到停靠的旅人,胆小,懦弱,害怕选择。
害怕失去得之不易的生活,害怕时刻提醒自己罪魁祸首是将他带出深渊的好友,害怕一切都被打乱,害怕再一次……身侧空无一人。
他蹲坐在地面,捂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喘息,。
又过半月,付谨之终于得闲,特意带了一坛父亲珍藏的好久来他居所。
二人就坐在那处小庭院石桌里,以梨花杯斟酒对饮。
两人许久没能这般安静地坐下来了,回到流云山庄后,付谨之便少了许多一同游历时的恣意,整个人有些束手束脚,唯独见到朝别,才像得了一丝喘息。
他喝下一杯酒,眼神微微困怠地眯起,“我总是想,要是没有回山庄就好了。”
朝别眼睛盯着他手中酒盏,问道:“你不是要当流云山庄的接班人吗?”
“不想,”付谨之摇摇头,困怏怏地继续道:“我不想当这个什么山庄庄主……我一直想,要是我们还在外面,日日跑马观花,野鹤孤云,该是怎样的逍遥自在。”
一群大雁从湛色天际飞驰而过,付谨之握起那把没有上弦的弓箭,闭着一只眼,作势瞄准,从口中顾自发出一道模仿弦发的“嗖”声。
雁鸟飞过,不留痕迹。
“我是在羡慕他们呢,”付谨之目光放空,叹了一口气,“我也想当一只大雁,至少能往自己喜欢的地方去飞,不必每日被囚困在此……再不然,当个道士,每日给人算算卦,看看八字,赚点小钱,往大江南北都看过一通。”
他想一出是一出,咧嘴笑说:“我都忘了,我会看手相,朝别,把手给我!”
朝别伸出手掌,付谨之凑上前仔细分辨,又用手搓了好一会,才慢慢道:“你,你这手,真是奇怪……”
朝别问:“哪里奇怪?”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付谨之迷迷糊糊道,“除了一条生命线啊,别的,都断断续续的……你这感情,要无疾而终啊。”
他又不是人,自然和人的手相不一样。
“得了吧,”朝别满不在意,收回了手,“别瞎看了,醒了再说吧。”
付谨之还是乐呵呵地傻笑。
“我们跑吧。”他突然道。
“去哪?”
“哪儿都成。”
“不当少庄主了?”
“不当了不当了,”他感慨,“世间那么大,总能不被我爹找到,我们还和以前一样,顺便带上栖棠,大不了躲起来。”
朝别去抬酒的手顿在原地,别过眼,用视线余光看着酣醉得满面潮红的付谨之。
付谨之托着下颌,笑得很开心,左脸颊梨涡深深。
朝别又一次陷入困顿之中,他到山下镇子喝酒,一人点了近二十坛还要多。
蜀中的酒比缙平镇的果酿更浓烈数倍,入口如刀割喉。他喝了足足三日,店家劝诫也不听,醉了倒地便睡,醒来继续喝,就这般浑浑噩噩,连入店客人都刻意避着。
恰逢今日,浩浩荡荡来了几位外地人。
他们坐在朝别邻桌,为首之人是个年约二十的红衣公子,跟着一众或下属或打手统共近十人。
等上了菜,见店内除了朝别这个满身酒气的醉汉外再无他人,便毫无顾忌地谈论起来。
那红衣公子先说:“都说流云山庄声名藉甚,口碑载道,如今看来,倒是名实难副。”
“是啊,还以为有多厉害,今天这一看,不就是些碌碌无能之辈,竟然还拒绝公子提议,真是有眼无珠!”
几人零碎话语中,朝别分辨出一点消息,大约便是横断之乱启,这位小公子想问流云山庄借宝以锻造自己武器,流云山庄借口推辞,这才忿忿下山,言语间皆是嘲讽。
一只酒壶不小心滚落,碎坛子发出清脆声响,邻桌人转过头,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的朝别,回身骂道:“莫管莫管,一个醉汉!”
红衣公子扇了扇鼻前:“臭死了,跟捡垃圾的一样。”
一壮汉闻言,上去踹了一脚朝别,骂道:“狗东西,臭到我们公子了,还不滚远点。”
朝别动了动脑袋,继续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