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忌 下
因他是代表公主来的,白家其余人纷纷见礼,女眷退开,那小男孩眼看要被抱走,连忙扒住白骥脖子不肯松手,再拉扯他就该哭出来了。
昨天那桩惨案发生时,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祖父没了,满地尸体鲜血。他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什么是生死,混乱之中白骥从变成恶鬼的奶娘怀里抢过他抱走,二人侥幸活下来,之后他就黏这位堂叔公黏得厉害,谁来劝也不走。
“没关系,让他留下来吧,他还小呢。”姜遗光伸手轻轻摸了摸小男孩的发顶,后者梗着脖子,背脊都是僵硬的,但却没躲,而是任由那只指尖泛冷的手在自己脑袋上摸过,昂着小脑袋又怕又向往地看他。
他知道这人,昨天也是他来救驾的,是个好人。
“好孩子。”姜遗光笑了一下,夸他一句,收手回袖中。
传达过公主的慰问后他才坐下,仿佛话家常一般问起白骥之后有什么打算。
公主的意思很明显——这件事绝不能暴露。
这桩闹鬼灾祸本就由白家而起,还差点连累公主。公主没有治罪反而先是慰问,就已经是把白家当自己人看了。
要是白家泄露出一星半点,到那时,才是他们真正的死期。
但白家没了这么多人也不是假的。不说回京,哪怕只是回柳平城,那些人都会立刻发现人数不对,孝期这个借口只能挡君子,挡不了小人。到时有人怀疑了,只消买通一两个下人盯梢就能发现不对劲,甚至都不必盯梢,稍微留意着白家府上采买都能算出来。
白骥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从惊吓和恐慌中回神后就一直在想这件事——白家之后该怎么办?
他的儿子也死在了灾祸中。
不光是他自己,他大哥、三弟、四弟的儿女都没了几个。原本他们几个兄弟都算好了孝期过后如何走动、最好能去某地任职等等,现在全混乱了。
死的人太多了,多到根本来不及伤心难过,也没空去想为什么好端端的会有邪祟作乱。他只有一个念头,白家绝不能倒!
肚子里的话滚过几圈,白骥才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
白家一分为二,年轻小辈留在柳平城守孝,另外一部分人带着所有死去的白家人往西南走,回乡。
有柳平城那部分人吊着,其他人也不会追上去看看队伍里还剩几个。至于家人尸首……只能委屈一阵先放马车里,等出城了再找凶肆买棺材安置。到时,他们就安葬在西南老家,落叶归根。
“白先生忠心,圣上和公主知道了一定会嘉奖的。”
白骥苦笑。
他本就年纪大了,平常不显,历了这事儿后整个人像又老了十几岁,身形佝偻下来,抱着堂孙的手都在发颤。
“还望公子在殿下面前美言几句。”他解下一枚玉佩递过去。
姜遗光接过,他要是不拿,白骥反而更不安,点点头:“天色不早,我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了。”
白骥连忙让人送他,他怀里的小男孩也眨着黑亮的眼睛看他离去。
公主帐中,姜遗光把自己和白骥的对话原模原样模仿出来,口吻语气一字不差,那块玉佩也放在了桌上。
朝阳公主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听罢,笑道:“既是他送的你就收下吧,成色还不错,不算辱没了你。”
姜遗光道声是,收下了,坐在一边当木头人。
朝阳公主今天也在忙,那些手底下人不断来报,偏偏将军啊统领啊能带兵的全都死了,她只能临时提上来两个让他们负责一应事宜。另一头,柳平城里的官员们也来求见,她见了几个,其他的都让叫回去,道白先生下葬,一切以白先生丧事为重云云。
姜遗光一直跟着,当初柳平城的那些官儿死的死换的换,没人认得出他。他又站在公主身后,官员们不敢直视公主容颜,让他把这些人脸都认全了。
忙了近半个月,公主也在城郊住了近半个月。她守在城外也有好处,其一,没人敢来白家打探,第二,她坚持住在城郊而不是入住柳平城官员府邸,得了个朴素的好名声。
虽然她住在城郊也不敢有人怠慢,各色事物流水似的从柳平城运到帐篷群里,新调来的军队和宫女太监源源不断补上,很快就冲淡了原来的惨淡气氛。大家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不多问。
原来那些人有一两个嘴松的,第二天就没了人影。剩下的自是闭紧了嘴巴,死活不说发生了什么。
第373章
营帐里, 朝阳公主看着手上的折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伺候的宫人们不由得放轻呼吸,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帐内气氛一时滞涩。
好半晌, 朝阳公主才回过神来似的, 叫来几个人吩咐下去什么, 又让人把姜遗光叫来。
后者一进去就察觉气氛不对,行礼后直截了当问:“殿下,有什么事吗?”
公主让其他人退下, 问他:“你可愿去西南走一趟?”
姜遗光脑子一转就想明白了:“送白家人?”
公主:“正是这件事。”
“我也不瞒你,现如今各地都发生了不少诡事,渐渐要瞒不住了。”
普通小老百姓对外面的事其实并不了解,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只在自己家乡,从未离开过故土。他们也只能看到听到自己家乡东家长西家短的一些零碎事, 什么哪家公公和儿媳妇不干净,哪家汉子和小寡妇等等。对于鬼啊神啊这些东西小老百姓都是忌讳不提的,生怕冲撞了。
其次,当某地传出什么鬼怪伤人的传言后, 如果不闹大, 不少人就当个热闹看看,谁也不会当真。而那些真正被害死的早就说不了话了, 有不少被迅速遗忘。
所以……现在民间关于鬼神之说突然多了起来。虽传得不算太过分,寻常人听了也只以为是流言。但和以往的情况相比,就相当明显。
民间有大量的线人专收集线报, 一旦某地出现大规模流言, 就一定要上报。现在几乎各地都陆陆续续报上了当地闹得比较凶的流言,几乎都与鬼神诅咒之事有关。
“你看看这个。”朝阳公主把两份邸抄推过来。
姜遗光告声得罪, 接过来看。
公主此刻拿着的邸抄和明面上的邸报不一样,写的都是近卫们私下打探的民间奇事。
现在姜遗光知道了,负责打探情报、像一张蛛网一样密密分布在全国各处的近卫归属为子神卫。子神就是老鼠的别称,子神卫就和老鼠一样,见不得光,他们自己或许都不知道自己在为谁做事。
现在,这两份邸抄上写着的就是川蜀一带忽然兴起的传言。
第一份邸抄,说不知何日何地起,有人发现家中衣架挂在上面的衣服忽然长出了一双手。而穿上那些衣服的人全都死了。
一开始没人发现,只是当地忽然死了不少人,那些人死后又都没了两只手。官府本以为是又有江湖人惹祸,派人去查。
结果查验后才发现,其中好几个生前都说自己看见衣服两只袖子底下伸出了一双手。
那些人以为自己眼花,没在意,把衣服穿上。
穿上后第二日,他们就死在了家中,双臂自根部齐齐断开,染红了两只袖子。
现在官府把这事儿压了不让人传,只说是有个武功高强的贼人四处作案云云。
姜遗光注意到,死者之中固然有不少家贫,可也有些小富之家的人。家贫者通常衣服袖子短窄,方便干活,他们住处哪里能放得下衣架?该叠了放在衣箱里才是。
家境富裕的,衣物通常由丝绸锦缎制成,不能叠不能折,一压就是褶,这才会用衣架挂起来。可他们也通常穿宽袍大袖,有些把袖子往下放能拖到地上。这样又是怎么看出袖子里伸出一双手的?难不成那手长得伸出了袖子?
再有,穷人家没有多少可更换的衣物。富人家却不一样,那鬼难不成就刚好显露在主人要穿的那一件衣裳上?
姜遗光把这个疑问说了,朝阳公主点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仆人窥见衣袖中诡异地隆起一道,再细看又消失不见,他们多半不敢声张,也不敢私自更换,只能把衣裳捧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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