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
这身上还带着昨夜未散酒气的船家压根就不搭理他,径直钻回了船里睡他的蒙头大觉。
过了会,另一只船里才钻出个看不下去,也更好说话的船夫,“听你二人口音,是外地人士吧?”
“某是江州人士。”穆离鸦简单地报了家门。他从出生到长大都是在江州,没什么不能说的。
“至于这位是……”他看向薛止,停顿了一下,“和某一样,也是江州人士。”
薛止瞅他一眼,但没有太多异议。他虽然是在随州出生的,可因为丢失了六岁前的全部记忆,对这片故土并没有过多感情。
船家面露了然,“我就知道。因为只有外地人才会在这种时候说要渡江。”他犹豫了一下,“这么大的雾,看不清前面的路……”
“如果只是担心暗流,那某买下这条船,可以吗?”
穆离鸦取出一锭成色极好的纹银,不动声色地按在了船家手中。
“你会划船吗?”船家拿眼睛乜他,浑然不信这看着娇贵的有钱公子哥儿懂划船。
不等穆离鸦回答,他又自顾自地摇起头,“给多少钱都不行。嗨,这是钱的问题吗?我王老三要是收了你这钱,把船买给你,回去会被自家婆娘戳脊梁骨的。”
“怎么说?”
他摆摆手,赶忙攥紧拳头将那块银子婉拒了回去,顺带克制着余光不要往那瞥,显然是心动不已,“小哥儿,看你年纪轻轻的,不知道成家了没有?家中应该还有父母需要奉养吧。我真心实意劝你一句,就算再赶再急也不要在这种时候动渡江念头。”
“这大雾天,我们当地人是绝不渡江的。”
穆离鸦没再坚持,将银子收进钱袋里,沉吟半晌,露出个颇有些戏谑的笑,“有心仪对象,却不知对方肯不肯嫁我。”
船家咋舌,“小哥儿一表人才,哪家姑娘不稀罕?既然都快成家了,还是快些回去吧,耽误一两天不妨事,没了命才难办。”
兴许是这大雾天的早上醒了也没事做,这渡口的船夫忍不住多解释了两句,“这种天住在江里的罗刹鬼就会出来吃人。要是不想被罗刹鬼吃掉,就改日再渡河吧。”
伏龙县县令尤斯年上任十多年,兢兢业业,每日天不亮就得从床上爬起来听百姓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上门来要他评理。
即便如此也难以堵住有些人的嘴,比方说他家那个刻薄婆娘,每月只要交上来的俸银少了那么一点,就会拎着他的耳朵大骂他没出息,自己当年怎么想不开嫁了这么个男人。
尤斯年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终于在三十五岁那年中了举人,进京赶考考了个不高不低的名次,虽不如状元郎风光,但混了个县令也总好过落第。
县令正七品官员,可七品芝麻官也是分高低贵贱的。若是分到富庶县,不说升迁的机会,日子本身也过得滋润,而这伏龙县就是典型的不毛之地,只有得罪了上头的人才会被贬来,除非天上下红雨,否则这一生的官路就是走到了头。
按大雍朝律令,县令一年俸银七十两,俸粮一百石,听起来颇为丰厚,可面对那一大家子也就勉强温饱,连师爷刘大福都比他要富裕那么点。
为了节省开支,他吃住都在县令府邸,前堂办公,后院里随便收拾出几间房就安置了一家老小,每日吵吵嚷嚷的好不热闹。
这日天还麻黑,他省那点灯油没点灯,摸黑进了公堂,屁股底下那把颇有些年头的黄梨木座椅还没坐热乎,就瞥见桌上好像摆了个东西。
“这是什么东西?”
虽说心头已经有了点预感,可等他摸出火寸条点燃油灯,借那点豆火看清那东西的真面貌时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是一只扁平铁盒,差不多有成年男子两只手掌并起来那么大,盒子上头烙着一朵半开的莲花。
他额头上冷汗霎时间就冒了出来,用颤抖不止的手打开盒子,捧出里头那封沉甸甸的信封。
信的火封也是莲花样式,看得他险些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对这幅场景他真是一点都不陌生。忘了是那一年开始的,总之从某个时期开始,他就开始时不时收到这样的铁盒和没有寄信人的信件,信中用娟秀的小楷工整地写着他们需要他提供的东西:有时是活牲若干,有时是一对装在竹笼子里的童男童女,还有时是金银和兵刃,但所有的要求最后无外乎都是趁着大雾天的夜晚,将他们索求的东西用最简朴的乌蓬小船装好,然后任其逐流。
按信中说法,这些人牲祭品都是用来供奉罗刹鬼的,只有罗刹鬼心满意足,这伏龙县的人才能继续过他们的安稳日子。
如果身为父母官的尤县令不肯乖乖进贡得罪了江中罗刹的话,整个伏龙县的人都要遭殃。
第一次收到这封信时,他心中还保留着些读书人不信鬼神的傲气,怀疑这不过是场闹剧,但就在他刻意忽略信中请求的第三天,清江中的罗刹鬼就像是发怒了一般,大雾经久不散,所有胆敢冒险出航捕鱼或渡江的船只都有去无回,直到他将三十头活猪用乌蓬小船装好,送出了江,第二天那诡异的雾气散去,人们才敢再继续到江中讨生活。
经过这么一遭,他身为伏龙县数千口人的父母官哪里还敢怠慢?究竟什么人能够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信送到县令公堂却从未被人发现?是不是真的是那神秘的江中罗刹?背后的许多东西他不敢去想,也不愿去想,只能做小伏低地用尽全力去满足那一桩桩请求。
好在那边的人也不常提出要求,要的也大多是活牲等物,童男童女这种人牲一年最多要一次。
他撕开信封,开始看这次的对方又要什么东西,但这次,那莲花盒子后头的神秘人索要的东西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次他们要一对人头,而且不是普通的人头,是特定两个人的人头,画像就装在铜盘子里,七日之内老法子送入江中。
否则罗刹就要降下瘟疫之灾,将整个伏龙县化为死地。
……
伏龙县三条胡同有家鲜汤馄饨铺子,每日排着队有人来吃馄饨。
店主胡老汉年近古稀,有着许多老年人的怪癖,比方说这馄饨他每日只做五更天梆子响后的一个时辰,来晚了就算是天皇老子也一份都不多做。
看这幅架势,这馄饨应该就是胡老汉的拿手绝活了,虽比不得御膳佳肴,却有独特的过人之处。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穆离鸦和薛止被船夫训了一顿,改了主意不再渡江,从渡口出来刚好赶上馄饨铺子收摊前最后一波。穆离鸦想着他和薛止还没有用过早点,就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铜钱,打算尝尝这馄饨滋味。
但等两份鲜汤馄饨端上来,哪怕昧着良心穆离鸦都无法夸这馄饨好吃。
这绝不是他从小锦衣玉食的问题,因为连一贯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薛止都皱了下眉头。
“你也这样觉得?”像是害怕有其他人听到,穆离鸦小声问。
薛止放下勺子,“……不太好。”
不是不太好而是非常不好。这馄饨皮厚无比,连饺子都要自愧不如,包着的肉馅咸得都有些齁了,菜汤底下还带着点没洗干净的泥沙,除非是味觉出了问题,否则但凡这人正常一些,都不会上着赶着要吃这样的馄饨。
穆离鸦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忽然就有人拉开了他们对面的椅子落座。
“……”他收声抬眼,却谨慎地没有说话。
这不请自来的是个白衣僧人。
“二位有所不知,这胡老汉的馄饨铺子是有点故事的。”
哪怕他穆离鸦喜穿白衣,可也不会白成这样,里衣有时是灰色有时是黑色,加上素色滚边总不至于单调。
而眼前这僧人已经白得有些吓人了:除了雪白的僧衣,皮肤和头发都是雪一般的颜色,衬得眉心那点朱砂红得像刺破了皮肤久久不肯滴落的鲜血。
通常来说这样的人被叫做白子,可穆离鸦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至于究竟是什么,他还无法完全肯定。
这面貌妖异的年轻僧人像是根本不觉得唐突,也不在意的铺子内其他人惊异混合着厌恶的眼神,微微一笑,“通州府十多年前发了场水灾。说是水灾也不确切,因为只是大雾,清江波平浪静,也没有什么大波浪。总之那段时间许多船家遭了灾,胡老汉唯一的儿子也折在了里面。”
他坐到他们二人对面的,手中也端了个烧陶小碗,里边盛着的是和他二人无异的胡氏馄饨。
他的手腕很细,腕子骨突出来,中间形成个小小的凹陷,纤长素白的手指慢慢舀起碗里卖相甚糟的馄饨,吹凉后送进嘴里细细咀嚼,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佳肴似的。
等到一只馄饨下了肚,这看着弱不禁风的僧人像是终于有力气继续说话,“这馄饨铺子是胡老汉儿子生前几位朋友筹钱给他开的。老汉上了年纪,因为儿子的事哀毁过度,老眼昏花,又没有人帮忙做事,所以总是丢三落四,二位公子吃不惯也是应当的。”
穆离鸦冷冷地注视他,薛止想要拔剑却被他轻柔地按住了。
因为在渡口的那一席话,薛止对他的态度较往日多了一丝微妙。
他的手指很冷,薛止迟疑了片刻,松开剑,有些慢地回握住了他。
“打扰二位公子了。”
吃完了一整碗馄饨,白衣僧人站起来飘然离去。
“这事没完。”穆离鸦低声说,“他还会出现。”
他的预感很正确,这诡异的白衣僧人像是和他们二人卯上了似的,到哪都阴魂不散。
吃过了馄饨,他二人去找客栈歇脚,没想到排在前面的就是这白衣僧人。
“两间上房。”穆离鸦看都不看他,越过他径直去和掌柜的说话。
掌柜的做了这么多年生意,隐约察觉到这几位客人之间可能有些过节,一面希望他们不要在自己店里惹事,一面遗憾地说:“公,公子,只剩一间上房了,要不你二位凑合一下?”
他和薛止都是男子,就算在一间房凑合也不成什么问题,更何况先前住店也都是这样,只是今日突然想要分开住。
在他之前,一只苍白的手插了进来。
“掌柜的,小僧先前要了一间上房,是吗?”
掌柜的闹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是是是,我家一共四间上房,这位……大师来之前还剩两间,大师要了一间就剩一间。”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立刻从抽屉里掏出最后一块木牌,“公子,这是最后一间上房的……”
“不必了。”这面貌迥异的僧人柔声道,“小僧想与公子交给朋友,这上房就……让给公子了。”
店家掌柜的额头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面对这白衣僧人他总是会感受到某种本能的恐惧,可再仔细看又什么都看不出来。
“不说谢谢么?”
在这白衣僧人凑近的瞬间,穆离鸦屏住呼吸。他袖子里藏着的那东西剧烈地震颤着,比在周家祠堂里那时还要剧烈,还要不安。
他在这个处处透着诡谲的僧人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同类的信息。说是同类,却又比他身上流淌着的要浓烈太多。
没有被其他血脉稀释或是掺杂的,纯粹的妖物。
“穆公子?”
“你是什么人?”
穆离鸦只问了这一个问题。
雪发僧人朝温和地行了个僧礼,“小僧琅雪,早年曾听过穆家大名,一直心存仰慕,今日一见,不愧是那位大人的子孙,果真风度翩翩。”
“希望公子能考虑一下小僧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