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
在他看来二人中唯一算得上威胁的就是提着剑的薛止。
不论薛止身手如何,都说双拳难敌四手,这边加上他一共有九人,一人出一只手也能轻易把他两人制服了。
“那个人,”为首那个捕快垂着头,“他……唉,不好说。”
和托关系插进来的绣花枕头杨捕头不同,他们多少都跟着师父练了几年武。
习武之人的本能使他们畏惧薛止身上的某些东西。但他也不好意思跟杨捕头说得太清楚,否则就成了当着外人的面下他的面子,今后只怕要被穿小鞋,“反正不是普通人。”
“一群没用的饭桶!”杨捕头气得踢了为首那人一脚,“干什么吃的?连抓个人都不会了吗?”
他一把夺过麻绳,绕过薛止,打算先把看起来相对好对付一些的穆离鸦制服了,然后用他做人质威胁那黑衣人就范。
穆离鸦巍然不动地坐在凳子上,头低得很下,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没看手指按在桌上留下的浅浅痕迹的杨捕头心中纳闷,怀疑他是不傻了,又觉得这样方便他绑人,忙不迭地拿绳子往他脖子上套。
殊不知已犯了薛止大忌的捕头还没碰到穆离鸦,一把剑就险些将他的整只手切下来。
麻绳落到地上,他捂着流血的手腕,气急败坏地嚷嚷开了,“小兄弟,你身为通缉犯,名字都挂在了悬赏榜上头,现在拒捕可是在自讨苦吃。”
“不许碰他。”
除了对一个人,薛止为人处世一贯冷戾。说到底他是被半人半妖、行事又一贯大胆的穆弈煊带大的,就算要犯杀戒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现下他阴恻恻地盯着杨捕头,动怒带出几分阴森鬼气将他眼瞳染得血红,“你哪只手敢碰他,我就把你哪只手切下来。”
杨捕头手上动作登时停住,嘴角一拉,扯出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笑来,“怎么着,还敢威胁你大爷我了?”
薛止从不是个话多的人,先前那一整句话都足以称得上惊世骇俗。
兴许是在他好不容易决定坦露心迹时被人打断,兴许是穆离鸦那糟糕的状态影响到了他,他感到无比的急躁,急躁得都有些不像他本人了。
“不要急。”
穆离鸦扯住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跟他们走。”那股疯狂的劲头还残留在心尖上,可人已渐渐清醒了过来。
薛止盯着他,像在确认他是否还安好。
他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清的音量说,“跟他们走……咳咳咳。”话还没说完,他就咳起嗽,一连咳了好半天,咳到嗓子都哑了,“我怀疑……和那东西有关。”
提到那东西,薛止缓缓闭上了眼,剑尖也无力地垂下。这是他们的命。
那股气势一旦散了,都不用杨捕头喊,其余的捕快们都能立即察觉,一窝蜂地涌上去将人捆了个囫囵。
等到薛止被捆好了,杨捕头一把抢过他的佩剑。这把剑远比看起来要沉,他差点就拿不起来。
对于剑鞘上没有镶嵌宝石一事他极其的不满,“应该能换几两银子。”他威胁地扫了其余眼观鼻鼻观心的捕快一圈,“谁都不许把这事声张出去。”
薛止露出嫌恶的表情,知道这把剑对薛止来说意味着什么的穆离鸦眼神中也透着微妙。若是穆家别的剑就算了,偏偏是这一把。
更何况“最多值几两银子”这种话让昔日那些带着天下各地奇珍异宝来穆家求剑的人听了的话,只怕连心头血都要吐出来。
“捕头小心有命拿没命使。”就算被人捆着,穆离鸦的口吻中也带了几分傲慢,“这把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
杨捕头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进人给他泼冷水,“都要脑袋分家就别逞什么口舌之快了。”
他说得没错,县令大人急着找这两个人就是为了砍头。都要成死人的家伙再拿这些身外之物有什么用?还不如给他换几两银子去讨小娘子欢心。
……
被押进衙门的一路上,沿途百姓都忍不住纷纷围观。这伏龙县就这么大快地方,邻里街坊都是熟人,想看看是什么人作奸犯科,日后好擦亮眼睛。
“看什么看!”杨捕头最不耐烦被人围观,没什么好声气地赶人,“没看过追捕逃犯吗?看什么看,小心犯眼疾。”
伏龙县就这么大点地方,没一会就到了衙门。
“我去通知县令大人,你们把他们带到牢房里关起来。”杨捕头这个人大本事没有,邀功请赏的本事倒是一等一,一进衙门心思就活络起来,想着独占功劳,“出什么问题就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
伏龙县衙门的牢房建在后院的地下,几个小捕快认命地押着他们到进去关好。
被推搡进牢房以后,还不等穆离鸦揉一下被捆出印子的手腕,沉重的铁锁就咔哒一声落下来。
“县令大人一会就来,之前就老实点。”说话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捕快,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强撑出大人气概,看了着实可笑,“别折腾了,你们出不去的。”
穆离鸦懒得搭理他,而薛止精神很有些不济,随便找了块靠墙角的地方,就着潮湿冰冷的稻草垫子坐下。
这地牢很有些年头了,墙上留着些像是被挠出来的又像是又什么尖利的东西刻下的斑驳痕迹,仔细分辨的话,石砖之间的缝隙里残留有棕黑的陈年血迹。
空气中凝结着久久不散的血腥气和腐浊臭气,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渐渐腐烂。穆离鸦坐到薛止身边,薛止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说话。
虽说薛止只说了一半就被杨捕头他们打断了,可那前半句话已说得很清楚了,他对他并非一点心思也没有。
不论之前他隐约感知到了什么,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测,只有等到薛止亲口承认……
“我……”他才刚开口,突然瞥见薛止的脸色,想到那把被杨捕头偷偷带走的剑,心中就像压了块石头,“……抱歉。”
牢房内阴暗得很,只有火盆里微弱的火光做照明,待得久一些就会失去对昼夜的感知。也不知道他们等了多久,外头才隐约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县令大人,人已经带回来了。”是那谄媚的捕头。
“你确定是这两个人?”
“我确定。”捕头顿了下,“您见到那两个人就懂了。”
随着一阵拖沓的脚步声,说话的人渐渐地靠近了。
走在正中的是个一脸愁苦相的中年人。如果说贪官大都生得一副弥勒佛似的富态像,那这中年人就是活脱脱穷鬼样:倒八眉毛单眼皮,鹰钩鼻子薄嘴唇,肤色蜡黄,鬓角染霜,官服不起眼的地方打了个补丁,开口就是股熏得人要晕过去的迂腐书生酸气。
“在下伏龙县令尤斯年,二位多有得罪,还请不要见怪。”
“尤县令。”穆离鸦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您这样大费周折地把我二人抓来,是有什么事吗?”
他坐在地上仰视尤县令,神情自然,不带分毫怯懦,反倒是被仰视的尤县令眼神躲躲闪闪的,“也……不算什么大事。就一点点小事想要和二位商量,二位不要太过惊慌。”
都把人抓到大牢里关着了还不叫大事。穆离鸦对这尤县令空口说鬼话的本事可谓是佩服得很,但他这会儿心情不大好,没空陪他继续演下去,“小事?我怎么听你这位好捕头说,是要把我们抓来砍头啊。”他做惯了大少爷,过去只有他蒙别人的份,哪里轮得到这畏畏缩缩又没出息的书生骑到他头上。
一提到砍头尤县令的脸色就变了,狠狠瞪了杨捕头一眼,杨捕头缩着脖子,“一时说漏了嘴。”
“我也不想的……但是不这样做,这伏龙县就要毁于一旦了啊,二位也不忍心看着几千口人死于非命吧。”
“噢?”穆离鸦仍是那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模样,“是江中那罗刹鬼提的?”
看样子这两位知道的比他想得还要多,尤县令戏演不下去就开始哽咽,“……江中的罗刹鬼要你和那小哥儿的人头,装在铜盘子里,七日之内给送过去,不然就要在伏龙县降下瘟疫。”
“要恨就恨我吧,我实在是逼不得已。我是罪人,是草菅人命的昏官,你们恨我就好了。”
他是伏龙县数千口人的父母官,在两条人命和数千条人命之间,被逼着选择了后者。
像是害怕再面对那双冷醒的眼睛,尤斯年又匆匆说了两句话,“有……有什么想吃的就跟阿询说,我会尽可能满足你们。除了让你们从这里出来。”说完就跌跌撞撞地跑了。
那名叫阿询的少年捕快盘腿坐在地面上,摆出副拒绝和他们交流的晚娘脸,“别打我的主意,就算你们是皇亲国戚我也不会放你们走的。
“你们也不要怪尤县令。谁让你们命不好呢?偏偏被那罗刹鬼看上了。”他嗤笑一声,显然是个心硬的,笑完了又觉得不大好,语气稍稍放软和了一些,“说吧,晚上想吃些什么?吃饱了好上路。”
尤斯年走了没多久,丰盛的断头饭就被送了进来。
送饭的是个满头稀疏白发,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太太。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提着沉重的食盒,慢腾腾地挪到了大牢深处。
她实在是太老了,身体都萎缩成小小的一团,穆离鸦看着都怀疑她会被食盒拽着摔到地上去,只能不动声色地指点了一下正在走神发呆的少年捕快。
那名叫阿询的少年瞪了他一眼,赶忙上去迎接。她枯瘦的手指缠绕在他的手腕上,“扶我过去。”
“老夫人,您这是做什么?送饭让别人来不就行了?”
阿询扶着她到牢房跟前,她努力睁大双眼,“就是这两个孩子?”
“嗯,是他们。”
老太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儿作孽,作孽啊。”
她浑浊的眼睛里包着一汪泪,“作孽啊。我老了,管不了他了。他作孽会遭报应,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做坏事。”
“老夫人,您来送饭可以,但是我不能因为您央求就放他们走。”阿询面露不忍,可说出来的话还是那么冷硬,“对不住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有你的立场,要是老婆子不知廉耻地求你,你也难办。”
她真的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太太:她应该是有病的,面色蜡黄,嘴唇泛紫,牙齿掉光了,包着的嘴巴一动一动的。
可就是这幅不掺一丝虚情假意的哀恸模样让穆离鸦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曾几何时,他也曾用尽心力侍奉在另一个人的病榻前。
“祖母快死了,没办法护住你们了。”她那时已经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但心里想的还是自己的儿子和孙子,“我的小九儿,去给我把那盏灯点上。”
“不,我不点。”他哭得满脸是泪,拼命摇头,“我不点。我之前不知道……现在我绝对不会点了。”
“别哭了。”她想要给他擦泪,试了好多次,怎么都抬不起手,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跟个花猫儿似的。”
“祖母,求求你不要死,只要你不死,要你的小九儿做什么都可以。”
他少年丧母,父亲又太过忙碌,是祖母不嫌他不吉利,一点点把他带大的。他原本以为像祖母这样厉害的大妖怪能活好多好多年,他以为……不论他想了什么,总之都不会是这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