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
这倒是好事,两人若是要从这屋内脱身还用得上它。薛止拔剑出鞘对门砍去,雪亮的剑刃穿过门缝,听闻金戈碰撞脆响,他手腕往下一拉,抬脚便踹开屋门。
上一刻还无比坚实的木门到了薛止脚下便脆弱得如同雨夜折腰的芦苇,穆离鸦跟在他身后离开那间逼仄的屋子,走之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墙壁上挂着的竟然都是刑具:皮鞭、烙铁……形形色色的,显然很有些年头了,末了墙角还有成年男子手臂粗细,底端扁平的大杖。
这里是刑房,用来给那些违背族规的人上私刑。
屋檐上停着的暗影被他们闹出的动静惊动,哑着嗓子鸣叫起来。
察觉到薛止动了杀念,穆离鸦先一步按住他的手,摇头。
“只是乌鸦。”他说着,云层正好飘开,露出银色的月轮,也照亮了那发出异动的扁毛畜生。
村口见过的乌鸦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眼神阴森森的,就像是见了腐肉一般。穆离鸦回望过去,视线平和却毫无惧意,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这群畜生拍拍翅膀飞走了。
“去其他地方看看。”
若是说他们先前还有疑惑,等见过那死鱼眼睛及其手下一干人的反应后,他已经能肯定,那脚步声、哭声的主人进了这祠堂,而那群人不仅知情,还对这东西充满忌惮。
更重要的是,他闻到了那东西的气味……
穆离鸦走在前面,薛止跟在他身后不到半步的地方,手至始至终都按在那把重新归鞘的剑上。
周氏祠堂整体应该是品字格局,前厅一口大天井,后院就有两口天井,整座祠堂又是一口巨大的天井,井井相扣,祈求子孙升官加爵、福祉不绝。因为内部实在是曲折的缘故,他们二人穿过庑廊后又走了些弯路,险些再度回到那间刑房。
就算是对风水一窍不通的穆离鸦也能看出,这祠堂的格局有些问题:一般祠堂都是修在日升处,意指旭日东升红红火火,可这周祠是修在太阳落山方位的,更不要内部格局处处透着古怪。
后半夜的天,边缘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就像是干涸了的血迹,越发衬得中间那轮残月阴森。
“眼熟吗?”穆离鸦停下脚步,冷不丁这样说。
薛止目光瞥过来,像是不知道他所指何物。
“穆家……也是这个样子的。”
曲折、阴暗、随处可见的巨大暗影。
若是他此刻还在家中,时近中秋,身为独子也该准备祭祖的事了。
“不太一样。”
薛止缓缓开口,“这里邪得很,穆家要干净得多。”
“你倒是会说话。”
他们先前所在的应当是偏堂,兜兜转转终于走到正厅。
这祠堂是阶梯式的,越往后地势越低,也就是说正厅要比偏厅高处些许。
正厅不像偏房,里头燃着灯,还有些许人声。
穆离鸦拉住薛止,不再继续往前。
“……什么人?”
迟了,正厅里的人已注意到外头脚步声。
穆离鸦竖起根手指落在唇上。
“出来!”
应该是个青年男子。他音量倒是大,只可惜抖得太厉害,毫无威慑力,“出来!我知道……我知道你在那!”
穆离鸦视线落在台阶尽头那对做工精良栩栩如生的石狮子上。
“看出什么了?”薛止压低嗓音与他咬耳朵。
他指指眼睛,又摇了摇头,薛止露出了然神色。
“我……我不怕,你出来……出来好不好?”
不知怎的,男子的话语从一开始的色厉内茬转向了哀求,“我知道是你,你怨我恨我都没关系,是我无能,护不住你……阿清,算我求你了,出来见我一面好不好?”说到最后,他竟哀哀哭泣起来,“我求你了。”
不知他和这阿清是什么关系,但穆离鸦终于肯搭理他,“我不是阿清。”
或许是受惊过度的缘故,里边的人连哭泣都忘了,“那……那你是什么东西?”意识到不妥,他连忙改口,“什么人?”
穆离鸦走近正厅大门,也让里边人看清他二人身影。
红惨惨的蜡烛燃了多半,黯淡的光火照亮了守夜人的脸,以及那口沉重的黑木棺材。
惨白瘦削的守夜人瞪大了红肿的眼睛,“你们是什么人?”
他从未在村中见过这样的人,要是见过定不会忘记。
穆离鸦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那口黑木棺材。
“某只是普通的铸剑师,偶然经过这里,至于他……”他停滞片刻,似乎在思索合适的措辞。
他从未想过要如何与旁人说起他和薛止间的关系。
他们一同长大,若不是发生了那样的事……他定住心神,用与先前无异的口吻说:“算是故人吧。”他还有一句话没说,便是江州穆氏故人。
灵堂内儿臂粗的红烛烧了大半截,活人面色都被照得像鬼。
厅内的男人形销骨立,一身缟素,跟个会喘气的麻口袋似的。他一面招呼二人进来,一面在他二人经过灯烛时悄悄地往他们脚底下看,看到他们脚下的影子后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抬头就看到那自称是铸剑师的白衣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某若是鬼魅精怪,哪还等得到现在?”
他相貌俊美,举手投足都与常人无异,反倒是他身后的薛止,若不是会动会喘气,大约会被人错认为一件死物。被点破内心所想的男人心虚点头,“是是是,是我多虑了,不过我这也是……怕了。”他后半截说得很含糊,像是刻意省略了些东西。
“你这是在守灵?”
正厅门前挂着七尺长九丈宽的丧幡,堂内烟火缭绕半刻都断不得,而桌上正中央的位置供奉着一尊清漆牌位,上头刻着“显妣周容氏之灵位”几个字。
“……是,是的。”
穆离鸦和薛止听这面色青白、瘦得颧骨高高凸起的病态男人说,自己姓周,单名一个仁,家住村东,是个普通的教书先生,负责给村中幼童开蒙。他这可怜的新婚妻子周容氏过门刚满一年就意外亡故,因为她娘家人早在前些时全部折在了惠州平安县大水里,上到操办丧事下到守夜,重重担就落到自己身上。
穆离鸦听着,时不时宽慰他两句,只是语气至始至终都淡淡的不见悲戚。
而薛止仍旧抱剑做出守卫的姿态,像是在提防些看不见的威胁。
周仁擦了擦泛红的眼角,小声说:“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我也不想多计较什么,只希望阿清能早日入土为安。”他这一席言语全然不提自己先前在灵堂前的叫喊,轻描淡写地说完所有。
“节哀,倘若尊夫人泉下有知,也不希望看到你这哀毁瘠立的样子。”
周仁勉强应下,“那我就先谢过了。”
最初的惊骇逐渐褪去,他读过书的脑子重新转了起来。
“二位是如何进来的?”
周村,顾名思义就是一个村只有周一个姓氏,其余外姓人不说长久生存了,连嫁进来的女人在生下子嗣前都要受一阵子的排挤。越是这样的村子族规就越是严苛,周仁身为偏得不能再偏的支系,若不是要为了妻子守灵,一般都进不来这宗祠,更不要提面前的这两人。
“得罪了人。”穆离鸦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顺便乜了眼站着不动的薛止,话语里带着一分只有他二人能懂的戏谑,“我这故人说错了话,惹得大人物不高兴了,便把我二人绑进来,说是要等天亮了给我们好看。我们二人也不是那么好摆布的,找了个机会逃了出来,正要走就遇见了周兄你。”
知道自己这是遇见烫手山芋的周仁额头沁出一层细密汗水:这要是真让他们走了,第二天碰上来找人的,自己是该照实说还是说自己不知道?
“……大人物?”他嘴唇哆嗦了下,“能否给在下多描述一番,看看在下是否认识。”
穆离鸦单手托腮,将那死鱼眼睛的形容举止一条条形容给周仁听。
虽说他自称铸剑师,但周仁看得出来他教养极好,与寻常村中铁匠截然不同。听到一半周仁基本就能确定他说的是哪位。
“是周宏安,在家里排行老二,所以我们一般喊他周老二……他虽为人有些刚愎自用,但也不算是不讲理的人。”他颇有些费解,“敢问你二位是如何得罪他的?”
穆离鸦叹口气,缓声道: “我二人初来乍到,本意也不想得罪人,今夜我们在间破屋里歇脚,打算第二天一早就动身离去,直到听闻外头有女子的哭泣声与脚步声,觉得古怪就就一路追着到了这个地方,正好撞上周宏安一行人。我照实说,他非但不信还说我二人装神弄鬼……”略去血腥尸臭那段,穆离鸦将前半夜所发生的事情避重就轻地讲了个大概,此刻正吊着眼梢看周仁,“周兄,看你脸色,你不会知道什么吧?”
提到脚步声周仁的脸色就明显不对,之后更是惊叫一声,额头上一层细密冷汗,“这……这不可能,脚步声,女人……这不可能。”
“你知道?”
穆离鸦诱哄似的又追问一句。
“我……我不知道。”
这周仁双眼紧闭,先摇头,再点头,内心天人交战,“饶了我吧,我真的不知道。”
“是吗?脚步声,女人还有婴孩的啼哭,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周仁脸上憋出豆大的汗珠,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知道。”
“我怎么觉得,你们这村子闹鬼呢?”
没有得到想要答案的穆离鸦放缓了语气,“我听得很清楚,那脚步声是进了祠堂,怎么你们一个二个都不相信?”他目光瞥到那口棺材,“难道那女鬼是尊夫人?”
“不,不是她!”周仁惊叫出声,“不是阿清!”
说完他整个人颓唐下来,不再摆出先前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蚌壳姿态。
“……是真的。”周仁嗓音压得很低,语气透着萧瑟,“你猜得没错,这周村……闹鬼。”
穆离鸦将话里重点重复一遍,“闹鬼?”
“是……是的,闹鬼。”
周仁只说闹鬼,却打死不说为何闹鬼,又从何时开始闹的。
但穆离鸦并不在意,因为不知不觉间,话头已全然掌握在了他的手中。
“我再问你,你与棺中死者是何关系?”
他的语气透着股严肃的冷厉,让周仁下意识挺直了背脊。
“是我妻子,怎……怎么了?”
穆离鸦站起来,撩开帘子,也让棺材的全貌暴露在他们所有人眼前。
“你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一,二,三,四,五……九,十,你数数这数对不对。”
寻常棺木不多不少钉七根钉子,可眼前这口棺材足足钉了十根长钉,大有把里头人魂魄彻底钉死的架势。七根钉子保佑子孙后代,而这么多根……穆离鸦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们来时走过的那段石阶。
两头雕工精细的石狮子正忠诚地守卫着里头的人。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
“你妻子死时是否怀着身孕?”穆离鸦偏头作沉思状,“七月余,将要分娩了。”
这次周仁的神色就不是震惊可以形容的了。他盯着穆离鸦,像是在看天上神仙,就差要跪下求饶了,“你……你怎么知道?”他就算这些日子睡得少,整个人有些昏昏沉沉的,也不可能记不住自己一刻钟前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