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
得到了挽留的穆大少爷立刻收回脚,转到了卧房的方向,“我先睡了,等会你睡之前记得把灯熄了。”
他说话的同时摇曳的银灯被人吹熄,黑暗无声无息地从外头蔓延了进来。
……
原来当年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薛止挣扎着睁开眼睛。他身上还是湿的,但因为火光照耀的缘故不再寒冷。
喉咙干得想要裂开,没一会细长的叶子就带着微凉的液体送到了他的唇边,而在迷蒙的视线里晃荡的是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只骨节均匀的手。
雾气不但没有散去,甚至比前半夜更加浓厚。
“别动,你在发烧。”
怪不得他在那梦中冷热交替,好不安定。
穆离鸦坐在火堆边上,平静地叙述起他们的现状。
他们来时的那艘小船已经葬身江腹,估摸着连片碎木头都捞不起来。
“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因为我觉得自己像是晕了过去。”说是晕了,但也保留有一两分意识,感觉得到是什么东西把他们带出江水,送到了这里。
清江下流地势宽阔,一片浅滩,他们此刻正身处其中最大的一片岛屿。这江中小渚说是最大的一块,也不过就是三四步能走到头的大小,加上天黑雾重,他们这样和被送入江中等死的祭品有什么区别?
薛止没有按他说的一直躺着休息,等到那阵晕眩感好了,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他要保护这个人,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挡在这个人前面,但现在他的剑丢了,他很快就会变成这趟旅途的累赘。他不愿这样,却无可奈何。
“你带了什么东西在身上?”穆离鸦问了他这么一个问题。
薛止本来想说什么都没有带,可想起梦中往事,“有……有一样东西。”
他病得迷迷糊糊的,摸了半天先摸出个瓷瓶,瓷瓶密封得极好,这样都没有进水,然后他摸到了那小小的片状物。
“就是这个了。”他也不知道穆弈煊的暂时究竟是多久,所以一直戴在身上,连睡觉都没有放开,久而久之连自己都要忘记了。
现下他们刚死里逃生,有什么事都要一样样地说清楚。
穆离鸦接过来,不用多看就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龙鳞。”
连带的,他知道自己昏过去以前看到的白影是什么了。是白龙的残影,寄宿于这小小一片龙鳞之上,只要佩戴之人遭遇了水灾,就会凝结出实体来带他们脱离危难。
“是父亲生前给你的吧。”
穆离鸦知道,薛止是很难有机会接触这种罕贵宝物的:龙鳞本就是难得之物,更难得的是有真龙愿意将自己的精魄附在上头给人做护身符,所以这个人一定要与那条龙有着极深的因缘。父亲当年是为了什么把白龙鳞交给薛止,难道他早就预料到他们会在水中遭遇劫难吗?
“不过有龙鳞也好,待会下水有法子了。”
“嗯。”薛止对他的决定一贯没有任何异议,“你发现了什么?”
他对穆离鸦的情绪十分敏锐。若是没有发现什么,他不会贸然说出下水查看这种话。
“我醒得比较早,就趁机看看这周围的情况。我发现这岛不对劲。”
穆离鸦站起来,走了两步俯下身。
“我刚刚险些就被这个绊倒。”
松软的泥土被人挖开,露出其中埋着的铁链来。
这铁链有手臂粗细,上头蒙着一层红锈,内里却未完全朽烂。穆离鸦说他顺着挖了一段,发现这锁链不止有一根,无数根锁链蚺结在一起,四面八方地延展开,就像蜘蛛的密网,将他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穿透。
“我怀疑……这岛本身就是被人刻意造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以前的小穆虽然见爹怂但真的是个霸王。
着和薛止约定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他打算就此收手,浮上水面和薛止一同破除阵法,突然从更深的地方传来了低沉的咆哮。
死水被惊动,扩散出一圈圈波纹,侧着他的脸颊过去,留下点微微的刺痛感。
过了许久,他闻到一股浓厚的血腥气蔓延过来,而在这之下有什么人在说话。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听到了一点模糊的人声,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又因为太过模糊而无法分辨。
随后又是一声长长的、如同野兽发出来的嗥叫,饱含怨毒的憎恶。
江水宛如沸腾了一般,剧烈地波动起来。
的。最开始的话,他只想着能够远远地看着那个少年,而听到他说自己也是同样,他禁不住有了一份卑劣的期待。
那妖僧的话,在他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剧毒的种子。
因为他的确是这样,明明不可触碰,无法带给对方任何美好的承诺,可他偏偏控制不住自己。
冰冷的江水浸透他身体的每一寸,寒冷又炙热。
柔和的气流涌入肺腑,他向着更深处沉去。
此时此刻,他需要操心的只有这一件事。哪怕只有那么一分可能,他都无法对那个人置之不顾。
穆离鸦此刻正靠着江底一块突起的石头上歇息。
在真正来到这里之前,没有人能想到江底居然还有这样一方地方,头顶是静默的江流和密布的石像,光怪陆离的水波和暗影落在肌肤上投下时刻变换的纹络,身下是嶙峋的黑色怪石,不远处还有一片约莫三十尺见方、深不见底的池子,当中填充着腥气冲天的深红色液体。
早先穆离鸦在江中见到的血光就是由它发出来的。浓稠得像是鲜血的深红色液体一刻不停地翻滚沸腾,热意逼人,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其间隐约一道黑影穿梭着,很容易就让穆离鸦想起他们前半夜的遭遇。
只是这黑影看起来顶多跟成年男子身高差不多长短,哪里像是能掀翻那顶乌蓬小船的模样?
托血池的福,他身上因为下水而湿漉漉的衣服已经干了,只是左边肩膀的位置洇出两小片深色血迹,应当是受了伤,但不像是很严重的样子。
他的精神不是很好的样子,半闭着眼睛,眉间萦绕着几分黑气,面色惨白,嘴唇确实反常的殷红。
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他也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等脚步声停在自己面前时,低声说了句话。
“把我的东西还回来。”
从外头回来的人正是妖僧琅雪,他满意地看到自己的猎物还在笼中,便从怀中取出先前给薛止见过的那条发带,居高临下地松开手。
轻飘飘的绸带被上头颇有分量的珠子坠着,不偏不倚地落入了穆离鸦的手中。
“还给你就是了。”甜腻的嗓音,内里包含着的却是剧毒,“也不是多么名贵的东西,真小气。”
穆离鸦没有急着将披散的长发重新束起来。
哪怕是借着黯淡的血光和珠子微弱的冷芒也能看出他的皮肤是玉石一般的冷白色,比素色的绸缎还要光洁白皙几分。柔软的绸带缠着他骨节匀长的手指,无端多了几分**意味在里头。
琅雪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咧开嘴,露出个无比恶意的笑容。
细瘦的指尖深深地陷进他下颌的皮肤里,扳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看自己。
穆离鸦越是不肯看他,他就越是恼火。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股恼怒的情绪是从何而来。
“污浊的凡人哪里能生出这幅模样?承认吧,你和我是同一种东西。”
琅雪那张面皮底下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突起的筋络快速地蠕动,表层像入了水的泥浆迅速消弭,原本的五官被看不见的大手抹平,又凭空在那张白板一般的脸上重塑了新的形体。
不算那诡谲的白发红瞳的话,这张新的脸皮居然和穆离鸦一模一样。
两张美丽得有些妖异的面孔凑得近了,任何人看了都得屏住呼吸。
黑色的发丝和雪白的交织在一起,就像落入尘世的冬日新雪。但绝不会有人把他们误认为是双生子。因为穆离鸦的气质是冷冽但清澈的泉水,其中漂浮着凋零的花朵,底下不掺一丝杂质,而琅雪却更加的污浊,就像是被污染过的大雪,只要轻轻扫开表层的洁白就能见到底下腐烂的淤泥和尸骸。
“看着我,喜欢吗?”
穆离鸦睁开眼睛,看清了他此刻的模样,抿起嘴唇,慢慢地微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很喜欢你那张脸孔。”
“我不像你就是以人形出生。像我这样的妖怪生来就是没有人形的,我想要变成什么样子都随我喜欢。”
“是吗?”
穆离鸦抬起手搭在琅雪的面皮上。
蛇是冷血,琅雪的皮肤也和寒冰无异,触手一片冰冷。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甚至觉得自己摸到了下方细小的鳞片。
“真丑陋。”穆离鸦红唇轻启,说出的话却无比刻毒,“你这幅样子丑得要命。”
琅雪也不恼,扬起眉梢,深情地说“或者说你比较喜欢我的这个样子?”
那张与穆离鸦相似的漂亮面皮再度扭曲起来,就像熔化的蜡又一点点冷却。
琅雪再度变回了初见时那娟秀得模糊了性别的艳丽模样。
“这是谁的脸?”
穆离鸦没有错过琅雪眼中一闪而过的冷锐杀意,“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我该不该知道还轮不到你做决定。”
琅雪收敛起那份真实的杀意,“你猜猜我去找谁了?”
穆离鸦很厌倦地嗤了声,也就是同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完了掌心一摊黑色的血迹。
他中毒了。蛇毒。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就是在那家馄饨铺子里着的道。
“你用蛇毒控制我,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琅雪在他面前吃馄饨,还有后来的激怒他都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的蛇毒渗透到他的心肺深处,再无法轻易拔除。
“穆公子,你猜他会不会来的?”
穆离鸦呼出一口浊气,像是这么点对话就消耗了太多精力,感到倦怠地偏开了视线。
错将他这幅模样当做是否定的琅雪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没关系的,我都懂的,都懂的。”
他看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怜悯,但这虚假的怜悯浮在表层,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和恶毒。
“凡人就是这样自私,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防备着我们这样的东西,恨不得我们死绝了就好。他真的会冒着溺水的危险前来寻你吗?”
蛇毒好比一把刮骨的刀,穆离鸦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面上的那层死气也愈发浓重。
掌管着他的生死的琅雪笑得越发甜蜜动人,“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凡人?哪怕他上一刻对你是情深的,你也不能够保证下一刻他会不会出卖你。”
“是你了解他还是我了解他?”
“嗯?”
琅雪挑起眉毛,颇有兴味地注视着他,“你说什么?”
“他会来的。”穆离鸦冷冷地打断了琅雪的挑拨,“你不就是打得这个主意吗?”
血气一阵阵地上涌,牵得他心口剧烈地绞痛,他按住心口,努力不让毒侵蚀到更深的地方。
“穆公子,话不要说得这么好听。果你真的这么有信心,那么你留给他半片龙鳞是为什么?”
琅雪眼中的他看起来似乎已被自己的毒彻底击垮,苍白虚弱得仿佛谁来推他一把就会崩溃。
但他先前吃过一次亏了,知道这穆家大公子绝不是什么好对付的对手,稍有大意他就会跳起来反咬自己一口。
“你还在他面前示范了一遍龙鳞的用法,你这不是鼓动着他下水来找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