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
“太久没做过了。”史永福摆摆手,一点点直起腰来,让他不要担心,“都有些手生了,不然费不了多少工夫。”
穆离鸦没有信他的这套说辞。不论他说得有多么轻松,窥见天机、用命布阵,哪一样都不是小事。
“你在看什么?”察觉到穆离鸦的视线,史永福毫不在意地摸了把自己的头发,“白了吗?你要是觉得不好看我就遮一下。我倒是挺稀奇的,毕竟我们家都活不长,能看到自己白头的样子不容易。”
“没有不好看。”穆离鸦挪开视线,“辛苦先生了。大恩不言谢,先生若有所求,在下一定竭尽全力满足。”
从小到大,他唯独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的就是他人的自我奉献。
就算他将这世间各种奇珍异宝悉数奉上,又哪里能弥补史永福折损的寿数?
史永福并未将白头这件事放在心上,等到气勉强喘匀,就拉着他来看这七枚铜钱,“要什么等我想好再说。先来看这个阵法吧。”
说是推算,实际上史永福是用自己的命数在这缩小了的版图上将这一阵法复制了出来。
光是这般简陋的布置就能让人一朝白头,不难想象那一处处真正的阵法底下究竟掩盖了多少人的血泪。
史永福不愧是天生做这一行的,在布阵期间就已经将其中玄妙种种摸了个大概,现下只是凭借着当时的本能来一点点复述。
这也是他为什么要急着说完的原因,他怕他说不完就渐渐地忘掉了。
“在龙脉布阵,不是什么小事情。”他指着这几枚铜钱,血线底下隐约困着一点点微弱的金光,“这是龙脉,雍朝之所以立天京为都城也是因为龙脉在此起始,整个雍朝的命脉都系在这上头,而这个阵法的作用便是压制真正的龙脉且取而代之。”
取代龙脉?哪怕穆离鸦先前已有所预感,可真正听到人说出来还是吃了一惊。
“他们究竟有什么意图?”
史永福难得赞同他说的话,“还需要点别的信息我才能确定……”
穆离鸦沉吟半晌,将另外几件事一并和他说了,“白玛教转到背地里的许多年也从未停止流毒。我和阿止在禹州山间找到了一处天女庙,这天女庙中的莲花天女会以信徒为媒介,夜里前去吞吃活人心肝,至于别的地方,我相信他们也还在继续活动。”
“我知道了,这是汲取信愿!汲取信愿,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你不知道吗?我不能确定,不过这听起来好像是要……取代……”
不知是疲累还是太过讶异,史永福的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了半天硬是没有说出最后两个字。
穆离鸦听懂了。汲取信愿,坐拥整片疆土的命脉,这已经不止是要夺权篡位,这是要做这天下真正的主宰了。
“您可确定?”虽说他已经信了**分,但这到底不是什么小事,他还是需要再三确认。
“我……”史永福惶恐地点头又摇头。他活了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凡人的野心,却没有一种能这般震慑到他。
“事已至此,您先平静下来。”穆离鸦有几分自嘲地劝道。不管怎么样这阵法都已布下,他和薛止受人提点,竟然还破了两处。
只是他还是不知道,这与他家被人灭门有什么关系。
三年前的他满腔仇恨却一筹莫展,三年后的他性子磨平了许多,不再急躁,却仍旧在真相外头打转。
史永福稳定了一下心神,好似要自我安慰,“若是这阵法要发挥功效,还需要有一个身负真龙的人做阵眼。”他看起来还有话要说,可想了想还是咽下。
“身负真龙?”
哪怕只有他们两个人,说起这般大逆不道的话,史永福还是压低了嗓音,“你看出来了吧,这雍朝……气数已尽。据说当初高祖皇帝出生的晚上,连降九道天雷,天空中隐约有金龙出世,这就是身负真龙之命。这样的人只要生在乱世就是能一统天下的将才。”
“这个人在哪?”
史永福忙不迭地用先前布阵时窥见的东西简单推算了一番。
“这个人……已经离天京很近了。若是想要阻止,你万万不能让他落到布阵之人的手中。”
他们还要说些什么,外头传来阵阵敲门声。穆离鸦做了个收声的手势,自己站起来去开门。
“有什么事吗?”
他将门开了一条缝,看到薛止站在门外,神色如常。
“我给你熬了药,你记得服药。”
就连说话的语调都和穆离鸦记忆中没什么区别。
“阿止……”穆离鸦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已经发现了不对。
“你不是薛止。你是谁?”当答案浮上水面的那一刻,身体的反应比脑子还要快一步,他不再直视那人的眼睛,慢慢地吐出真相,“你是……昨夜雪地里那个人。”
他对面的那人微微一笑,那笑容假得很,浮现在薛止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更让人别扭,“我的确不是薛止。”
“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穆离鸦没有让开。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记得,哪怕能窥见天机,史永福也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这黑眼人大约是冲他来的,这样便好,他不让开,这人应该不会强行为难里边的史永福。
只是本来应该守在外面的薛止去了哪里?
作者有话说:
薛止:我没有你这个弟弟。
对于薛止来说,等待从来都不是最难捱的部分。
无论是在江州度过的、无数个誊抄经书的日夜,还是在山中学剑的日子,他的前半生一直都在重复这样的等待。
最短的等待是在剑庐外边等那铸剑的少年,而最长的是等穆弈煊从外面回来,同他说找寻的结果。哪一种他都从未有过半分怨言。
眼下也是如此,他抱着剑,闭上眼,时间一点点流逝过去,只有最初的那一刻钟是有所知觉的,后面就是漫无目的地重复着过去。
直到他嗅到了一阵难以言说的香气,像是雨后的草木,又像是山间的花开,清新而柔和,唯独不像是冬日的初雪。
这香气起初只有很淡的一点,可是他猛地睁开眼睛,不为别的,只为他感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熟稔。
从小到大,他鲜少对什么东西产生过归宿感。他不知道对于其他人来说是怎样的,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的。
那长十五步宽十二步的屋子,一点微弱的烛火,烂熟于心的经书,庭院里随季节而交替的景色,还有那个每天踏着晨光而来的少年人,除此之外就再没有过别的东西了。他的世界从很久以前就是这般狭窄而单一,只是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他记不得过去发生的事情,不记得自己的血亲,只剩这么几样人和物会令他产生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的实感。
哪怕名义上是他故乡的随州府,沿途山水也只会让他觉得陌生。
这香气越来越浓稠,都快要化作实体。他提着剑,循着香气的指引步步向前。
意识到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他抬头朝前方看了一眼。这史永福的屋子不大,哪怕站在前厅里也能看到那头门缝里透露出来的隐约灯火,然而这一刻,他什么都无法看见,只有一团难以看穿的深黑。
无形之物令人恐惧。他走过稠密的黑暗,推开虚掩的门。
房间内的摆设和他先前所见无二,连灯烛都是亮着的,唯独不知为何灯火透不出来。
“……”他想要说话,可话到嘴边又一点点咽了下去。因为他所在意的那个人和史永福都已经倒下,唯一站着的是个不认识的颀长身影。
没有血迹。他的目光从地下往上,落在这很有可能是始作俑者的人身上。
这人身上的衣着让他有几分眼熟,看到那人想要转身,本能先于理性,他手中的剑便直直地朝着这人的心口去了。
这瞳孔深黑的青年人被剑捅了个对穿也没有呼痛,只是低下头,细长的手指搭在露出来的那截剑尖上。他生了副再普通不过的五官,哪怕盯着看上一整天都无法留下半分印象。
薛止没有给他逃走的空间,手腕一翻,直要将这人的心脏绞碎。
最诡异的是这伤口中竟然连一滴血液都没有流出来。甚至连触感都不像是活人的血肉。
“你果然来了。”
薛止不知道他为何要与自己搭话,还是这般自然亲昵的口吻。
明明他们从未见过……真的是这样吗?他们真的从未见过么?他的脑海里冒出这样一道声音,反复地质问着。
“你是为了他而来的。”这青年人甚至连一丝目光都没有分给倒下的那两人,“为了这混血的小狐狸,你真是什么都肯做。”
他呵了一声,“你从以前就很喜欢和这些东西亲近,连我都比不上,这次你更是让我开了眼界,居然对这些东西动了真感情。”
薛止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语气中的那一丝不以为然和轻蔑,好似在谈论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
“和你无关。”他冷淡地答复。他不喜欢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谈论他心中的那个人。
哪怕这件事本来就是错的,那也是他们之间的事,轮不到其他人置喙。
这人仿佛根本没有领悟到他的这层排斥意味,反而更进一步,“你就真的甘心像影子一样守在这小妖怪的身边?哪怕没有姓名,你也愿意么?”
“这是我的事。”
从小到大,他都习惯了那少年在自己身边。
自从在那清江中听过琅雪的一番言语,他就总是忍不住在夜深人静的时分想起他们之间的差异。
凡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或许那少年还未走完一半的人生,他就垂垂老矣。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抓住他能够抓住的一切,这是他最后一点和这世间的联系。
到最后,真正无法失去另一个人的只有他自己而已。
“真可怜。”
听完他的回答,这人眼中的怜悯都已快要难以抑制。
“真可怜,为一点小恩小惠而丢失了自我。你知道你现在这副模样有多么卑微么?”
很卑微吗?
薛止对于这样的自己没有任何评判的心思。
他必须很用力才能控制住心中的猛兽。
“你不想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这神秘来客和薛止面对面,五官如烟雾便变幻,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孔转瞬间令人产生如在镜中的幻觉。这人又将自己的模样变得和薛止一模一样。
漆黑的瞳孔如一面镜子,当中倒映着薛止的模样。薛止盯着自己小小的倒影,第一次产生了疑惑。
这个人是谁?他真的是我吗?而我又是什么?
过了一会,他陡然从这迷幻的氛围中挣脱。他又差点着了道。
浓郁的香气,细小的花瓣和冰晶簌簌飘落,他握剑的手腕用力到近乎疼痛,将这些不属于当下的东西一点点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不需要。”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你真的不需要?”黑眼的青年人用那和他一样的面孔轻声说,“你真的不记得了吗?那些过去的事情。”
无数迷醉的画面从眼前快速掠过。
柔软的春风,无数的飞花,还有……天地初始的蛮荒。他只能勉强辨认出这些。
“我是薛止。”
“但是你的内心不是这样说的。”
对方抓住了他那一瞬间的停顿。细长的手指悬停在半空,之间只差一寸就要触碰到薛止胸膛中跳动的那颗心脏,“你在害怕,害怕自己无法从我的手中保护他。我说得有哪里不对吗?你明明这么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