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
你明明那么渴望力量。
“你一点都不想做这朝生暮死、蜉蝣般的凡人。不过这也难怪,哪怕变成这样,你的本性也是如此。”
心底最深处的念头被人堪破,薛止险些连手中的剑都握不住。
假如他不是凡人,是否能在那清江底下和那邪祟的妖僧一战,能否将自己心上的那个人从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毒性中解放出来?
想得越多,他就越是怨愤,越是无可奈何。他为什么只是个除了用剑一无是处的凡人呢?
“你到底是什么?”
又来了。又是那股莫名的焦躁,一点点灼烤着他的心肺,让他每一处都在疼痛。
他有预感,这诡秘的青年人和他消失的过去有关。不是被编造出来的人生,不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八字,不是早已结束的人生,而是连穆弈煊都不知道的,真正的过去和往事。
“我到底是谁。”在极度的痛苦中,他到底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我失去的魂魄……”
“失魂?”妖异的笑容浮现在唇边,一如锋利的刀,这人仰起头,深深地看进薛止眼中,他一字一字地反问道,“他们就是用这种理由欺骗你的么?他就是用这样的理由让你甘于做一个凡人么?”
黑色的火焰从伤口周边升腾起来,血染的猩红漫过薛止眼底。
“难道不是吗?”先前已经有过的全部动摇此刻尽数涌上心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完全地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任由剑中的剑魂接管了躯体。
那暴戾的欲望比先前任何一刻都要强烈,于此同时他耳边隐约听见了兵戈碰撞之声,听见战马长长的嘶啸,听见无数人的嘶吼……
他仿佛置身于血与火的战场,所有的事情都身不由己,只剩下这一个念头,那就是杀光眼前的所有人。
“你失去的怎么会是魂魄这种庸俗的东西。”
在这沸腾的杀意之中,有一个人的声音还是冷的。
这深黑瞳孔青年人的手指触碰到剑锋的一刹那,这征战不休的幻想如墨迹入水般消散,薛止再度找回了自我。
“你且安静,还轮不到你上前。”他的整副身躯都已被火焰席卷,可他整个人像是没有痛觉一般,冷淡地呵斥剑中剑魂靠后,“我和他说话,轮不到你来插一脚。”
薛止回魂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要穿过这黑色的火焰拉住他,“你还没说完。”还没说出他那消失的过去。
这人也许是笑了,但他浑身上下都是火,已经看不太清表情变幻。
“你真的想要知道吗?”
那声音空洞洞的,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充满了蛊惑与向往,“到那遥远的京城去吧,那里有你所失去的一切和你所追寻的真相。假如你真的想要知道这真相的话。”
“到那遥远的京城去,而我会在所有恩仇的尽头等着你来。”
薛止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他的身躯就一寸寸碎裂成灰烬,消散于浓郁的香气中。
“哥哥。”
作者有话说:
兄弟见面
柔和的白光自天穹中倾斜而下,照亮细小的浮尘上下纷飞。
对于穆离鸦来说,这场景陌生又熟悉,一点点从记忆深处的窠穴中浮现。
他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正在被人牵着走哪长得看不见尽头的阶梯。沿途的花树落下细小的花瓣,中间系着的红绳上,铃铛随着人的走动而发出清脆声响。
牵着他的那双手手指枯瘦,皮肤皱如树皮,却温暖有力,一点都不扎人。
“保持静默。”这牵着他的老妇人从头到尾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隐约意识到这不是可以随意胡闹的氛围,他便乖乖照着做了。
他还记得最开始的时候,她的身形就和寻常老者一般矮小,但每走一步,她的身形都拔高一些,渐渐地,他只能勉强到她的腿边。
不知从何而来的大风迷住了他的双眼,他不得比闭上眼,等到再度睁开时,他眯起双眼,发现那风中飞舞的不再是花瓣,而是如雪般的发丝。
“祖母……我的祖母去了哪里?”
他仰望着这美丽的白发女人,非常疑惑自己是否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而那和自己同来的老妇人又去了何处?
“不认识我了吗?”她拂开耳朵边的发丝,朝着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几分熟悉的影子,奇异地令他镇定下来,“也是,我已经太久没有用过这幅模样了。”
未曾束起的雪色长发,白玉般毫无瑕疵的肌肤,眉间殷红的痕迹深得如干涸的血迹,还有那双青绿色的眼珠,野兽一般的竖瞳里倒映着他的模样。
他从未见过这般妖异而美丽的女人。
“……你是……”答案到了嘴边却迟迟无法吐出,面对女人温柔如往昔的笑容,最终他有些犹豫地喊出了那两个字,“祖母?”
“是我。”见他认出了自己,她霎时展颜,“小九儿,这样是不是很漂亮?”
他茫然地点点头。哪怕是对于美丑尚未有太过明确认知的年纪,他也能够意识到,她比他身边的所有侍女都要漂亮。
只是这美丽是锐利而冷酷的,像一把打磨好的利刃,稍微靠近就会被刺得鲜血淋漓。
“承天君,”她朗声道,“妾身如约带那孩子前来,您也该履行承诺了。”
她将手中小心翼翼护着的琉璃灯无火自燃,见此情状,她慢慢地输了一口气,将那燃着青绿色的火焰的琉璃灯小心地安放在祭台上的凹槽里。
细微的一声喀嚓后,这绮丽的手灯便稳稳地落在石头祭台上,其间细弱的火焰轻轻摇曳。
“祈求我的小九儿喜乐平安,无忧无惑。”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无比陈恳地行了个礼,红唇翕合,吐出祝愿的话语,“祈求承天君垂怜,实现妾身的这一小小心愿。”
在她祈祷的同时,站在一旁的他总觉得自己是被什么人注视着。
那目光中或许有几分好奇,也有几分兴味,唯独不含分毫恶意,他有所察觉地想要找到这神秘的承天君,可不论他往哪看,都只能看到一片空茫。
“祖母,祖母,你在听吗?”
他拉了拉她的袖子,等她的注意力落在自己身上以后才小声地说:“有人在看着。”
“是承天君,他在看着你呢。”
“可是……”
“怎么了?你不愿和天君多待一会么?”她有些无奈地将他抱起来,抬头仰望那明亮的白色天穹,“你要是不愿意,那我们就准备走了。”
她施施然地行了个礼,洁白的裙裾如水一般流动,发出沙沙的声响,“承天君,妾身先告退了。”
明明说要走的人是他,可真等到离开,他却一直回头看去。一个人居住在这样空荡荡的地方一定是很寂寞的一件事,为什么这承天君不愿和他们一同离开呢?
来的时候他直视着前方,走的时候,他被她抱起来,所以他看得很清楚,每下一级阶梯她就更加衰老一点。
直到他们快要回到地面上,她又变回了那伛偻的妇人,甚至比先前还要更加苍老憔悴。
“小九儿,你哭什么?”
他抽噎着摇头,说自己不知道,她叹了口气,如树根的手指一点点为他拭去泪珠。
没有用,无论她怎样试图给他擦泪,都赶不上新的涌出的速度。
“有这么难过吗?”
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哭。因为那如花般凋零的容颜吗?可他早知道,红颜枯骨都在转念之间,所有美丽的东西都不会长久。
“不要为了我难过啊。”
他不知道凡人的生老病死是什么样的,可是当他的祖母躺在那里,他就知道,她已经没有多少年岁可活了。
她太老了,也太衰弱了,每日不是昏睡就是在吃那些不知道有没有用的药。
但即便是如此,她还是记挂着自己带大的孩子。
“今年的灯……怎么办呀。”
“我去。”他想得很好,往年都是由祖母点那琉璃灯,今年也该轮到他了。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她就不再带他去那个地方,而他过了懵懂无知的年纪,隐约能够猜到这灯是做什么用的,更不希望她去见那神秘的承天君。
没想到的是一贯对他和蔼的老妇人头一次对他动了怒。
“你绝对不许去。”
“……为什么?”
他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仿佛听错了一般。哪怕他幼时不学无术、连连闯祸她都没有这样严厉地呵斥过他。
“我是说我要……”
“我说,你绝对不许去!”
那病得奄奄一息的老妇人身上爆发出了强烈的怒意,连眼瞳都变成了阴森的青绿色。
她一直都表现得和蔼而仁慈,只是一位寻常的、比较疼爱孙儿的祖母,让人忘记了她也是曾踏过尸山血海的大妖。
“你绝对不许去。”她深深地看进他的眼里,那寒冷肃杀的眼神一直刻在他的记忆深处,永不磨灭,“你要活着,比任何人都顽强地活着,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你绝不可以相信其他人的花言巧语,你是伴随着转机而出生,而非他们口中的灾祸。我们所有人的命数都牵系在你的身上,所以你绝不可以轻贱自己的性命。”
“你必须活着,哪怕这已经成为痛苦的诅咒,你也得为了我,为了我们而活着。我们都是这样希望着的。”
……
“既然醒了就起来服药。”
听到薛止冷淡的话音以后,穆离鸦缓缓地睁开眼睛,发现周遭一片漆黑,而身下的床榻又冷又硬,还散发着淡淡的霉味。
他和史永福在卜卦用的里室遭遇了昨日雪夜里见过的黑眼人,那黑眼人只是伸手点了下,他和史永福就再难控制地昏睡了过去……
“已经没事了,那人被我一剑穿胸,发现是个假身,真身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史永福在其他屋里,我之前去看还晕着没有醒。”
早在他做出反应以前,薛止就静静地替他点亮床头的灯。
有了灯光以后,他勉强从床上坐起,简单打量了一圈四周摆设,猜测这里应该是史永福家不用的房间,用来暂且给他们歇脚。
窗户外头早已没有天光,看样子是天黑了。天黑了不再好赶路,他强行压下那必须要前去寻找佛塔的焦虑。
苦涩的药汁就摆着床头的柜子上,他伸手去拿,或许是他的错觉,薛止眼里透着的光比往日更加森冷阴郁。
薛止偏过头,英挺的侧影轮廓浸没在烛火无法照到的暗影里,“我想到了一种法子应该能够治好你。”
琅雪说过,他的毒凡间无药可医,薛止又怎么能在短暂的几个时辰内想到解法?
“你曾经为老夫人点过的那种灯,我想要再点一回。”
他的脸色登时变了。他想不到薛止居然还记得这件事。
记得就算了,还在这种时候将它翻了出来重新说起。
这是他少年时做过的事。祖母病重的那段日子里,他想了许多办法,最后决定剑走偏锋牺牲自己的寿数为她续命。
他请薛止为他护卫,被穆弈煊发现后,两人少见地被一同在剑祠外头罚跪了一天一夜。
“你不许。”情绪激动之下,他又咳了两声,“你绝对不许。”
他看不到自己这幅模样有多么像纯粹的妖怪,连瞳孔都变成了野兽的模样。
“为什么呢?”薛止口气冷淡得要命,“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