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
山顶是剑庐与剑祠的所在。他们在这密不透风的松林中走出好久,终于在日出以前抵达。
远处的夜空已经开始透出点黎明前的征兆,近处则是一大片茫茫然的雪地,空得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险些睁不开。
按照他们原本的记忆,走到这个地方就应该能看到剑庐了。穆离鸦没有再继续往前走,“已经到了。阿止,把你的剑给我。”他自己的不方便使用,但要施法必须用剑。
薛止心中涌出无限复杂情绪,过去他曾无数次来到这个地方,却没有一次是在这种情景下。他将自己的佩剑抽出来,递到那个人等待的手中。
穆离鸦倒转剑锋,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的手腕划下。猩红而粘稠的血从伤口中渗出,滴滴答答地落进雪中,而洁白的雪面上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好似底下藏着个会吮吸鲜血的怪物。正以他的血为食。
地底深处传来阵阵艰涩的滑动。第一道伤口不再流血,他就直截了当地划下第二道,让血继续流出来。血流得越来越多,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而在失血的晕眩中,他闭上眼睛,开始念一段古怪的咒语。
这咒语不是世上任何一种生灵的语言,更像是一些无意义的词句被随意地拼凑起来,小的时候他还因为背不下来而被罚跪了无数回,直到终于能够倒背如流。
随着他的吟唱,雪地剧烈地震颤,裂开一条条深不见底的裂隙,在这之中巨大的阴影冉冉升起。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他缓缓睁开眼睛,静默地注视着眼前深得看不见尽头的洞窟入口。
这深山之中断绝人烟的地方埋藏着穆家最大的秘密:三年前失去了所有血亲的他在极度的悲伤和彷徨之中,亲手将这里封闭,从此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能够找到这里。他知道,对于还很弱小的他来说这是最好的选择。直到今天,为了追寻那些曾经被他遗漏的线索,他决定再度开启这扇大门。
薛止有一些心不在焉地望着地上斑驳的残雪,看样子是入了沉思。
注意到他的不对劲,穆离鸦等了一小会才轻声发问,“是想起什么了?”
“刚刚那个咒语,你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吗?”薛止从沉思中惊醒,眸色中还留着一丝困惑。
“是父亲教我的。”穆离鸦稍一思索就明白过来他在指什么,“你知道这是什么,对吗?”
“嗯。”
早在他开口的一瞬间薛止就知晓这是什么了:这是天与地初生的岁月,人和妖都不存在的蛮荒时期,神祇之间用来沟通的语言。这语言复杂而微妙,自打被创造的那一刻起就被赋予了神性,能够实现许多被看作是不可能的事情。直到后来天地间有了其他生灵,神祇们才不再使用自己的语言,转而融入到了自己的信众之中,开始使用他们的语言,仅仅是为了能够知晓他们的想法。
“那你知道那段话是什么意思吗?”
薛止回想了一会,不太确定地说,“大约就是让被隐藏起来的东西回到它们应该在的位置。”
“果然是样。”
薛止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珠很黑,瞳孔深且不反光,看得久了就像是要被吸进去一般。
“其实我一点都不吃惊,反而觉得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通了。小时候我很疑惑,但问他又得不到回答。他总是这个样子,明明知道答案却不愿意告诉我,美其名曰是为了我好。”穆离鸦看着头顶黯淡的深色天幕,语气中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怨恨和悲哀,“他大概早就知道自己会死,所以想在死前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教给我。可惜我……”可惜我就是这样软弱的人。
“不是这样的。你不是个软弱的人。”
名为薛止的神祇接过了话头,“从来都不是。”
假使他真的软弱无能,那么他们是不可能走到今日这步田地的。
“一起进去吧。”穆离鸦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不管合不合适,他只有我这么个儿子。这是他的宿命。”
就像不论他本人是否愿意,早在他出生的那个夜里他就被迫接受了这所有的宿命,没有半分反抗的余地。
两人走入洞窟之中,沿途石壁上自发地燃起幽幽火光,为他们照亮前面的道路。
洞口不大,最开始仅仅能供一到二人通过,越往里走地势就越开阔,直到延伸出一片稍微空旷的平地,石壁上留着开凿的痕迹,被大刀阔斧地削平,做了些简单的防水措施。
地上摆着一副石头桌椅,桌上是做成白鹤形状的银灯,灯嘴里还噙着一团柔柔的白光,正好能够照亮椅子前的那一小块地方,可供人读书写字。
穆离鸦记得,本来这里是什么都没有的,但因为过去的薛止总在这里等候,所以穆弈煊便让人在这里放了些简单的桌椅器具,免得石壁阴寒伤身。有时薛止等到了深夜,有时等到太阳刚落山,全部都取决于他有没有做完今日的功课。他觉得愧疚,让薛止不要等了,可第二天出来还是能看到那个等候的身影,久而久之他也不再提及。毕竟他自己都怀了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想要无时无刻地见到这个人。
再往深处一些,地上划了一道细得难以察觉的红线。薛止骤然停下脚步,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想起少时穆弈煊对他的叮嘱:从这里开始,前面就不再是凡人能够涉足的领域,若是硬要闯入的话,会发生什么事连穆家人自己都难以说清。
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他谨记教诲从未逾越过半步,已经形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
“其实有两个人进来过,一个是我的祖父,还有一个……是我的母亲。”穆离鸦跨过红线,朝着薛止伸出手,“跟着我来吧,到这边来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在踏过那条线以后,薛止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明明从外边往里看能看到隐约的微光,可现在他除了一团融融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了。
两侧的灯火变成了更加阴森的青绿色,潮湿微热的微风便迎面而来,带着一些硫磺硝石的味道。薛止被穆离鸦牵着往前走,没走出几步就发现粗糙的岩壁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影随形的黑暗,而在黑暗之中充斥着喁喁呢喃。他仔细分辨了一阵,发现其中有女人的哭泣,又有悠长的叹息,起初只有很轻的一点,但越深处走,这纷纷杂杂的声音就越发嘈杂,都快要将其余的感官淹没。
薛止皱起眉头。他隐约知道当初穆弈煊不让他进来的原因了。
“你听到了吗?”
穆离鸦走在前面,薛止闻声抬起头,发现连他的背影都很难看清,只有相扣的十指能够提醒他他们的确没有走散。
“嗯。”
薛止按住太阳穴,勉强回应道。
悲伤、愤怒、憎恨、痛苦、还有……杀念,数不清的情绪被碾碎了,洪流般倾倒在他的心上。如果不是靠着镜子中的碎片找回了丝缕神性,他那残缺的魂魄早就像沸腾一般疼痛起来。
由此可以推断出若是心性不坚定的人贸然闯入,当场发疯都不是没有可能。
“是被封存在这里的剑在说话。”
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外头人找破了头都一无所获的穆家剑祠。剑祠深处封存着代代穆家人的杰作,是介于生死、虚无和存在之间的特殊结界,除了特定的日子会有特定的人到来,剩下的只有漫无止境的空虚。一旦有外人闯入,简直就像是在油锅中加入一滴清水,这些忍耐了长久寂寞的剑魂简直迫不及待想要吸引他人的注意力,却不知道收敛分寸是何物。
外头的人总是对这些剑趋之若鹜,却从未想过自己是否有这个资质去成为它们的主人。
就在他们说话的同时,薛止腰间悬挂的佩剑轻轻震颤起来,穆离鸦也听到了这声音,“如果我们的猜测没有错的话,你的那一把是不一样的。”
在那僧人怀抱的铜镜之中,薛止曾看见这样一幅画面:镜子里没有他本人,只有英俊逼人的帝王,静静地伫立在白骨堆积而成的佛塔中。英俊的帝王玉冠束发、缁衣银甲,朱红的底衬,袖口领口纹有金色游龙,眼神中透着股阴沉的戾气,好似常年征战带来的杀戮欲望已经刻进了他的魂灵。
这面镜子能倒映出人世间一切人或事的根源,难道这就是他的本质?事后他和穆离鸦说起这件事,穆离鸦先说不可能,然后将目光落在了那把他常年不离身的剑上。
一个之前从未有过的念头浮现在他们的脑海里。假如他真的是天地初生的神祇,那么用来铸剑、填补他魂魄空缺的真的是地狱来的恶鬼吗?
“反正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他们正是为了验证这个问题的答案才来到这幽深的剑祠之中,赶在日出之前准备好仪式。
这条幽暗深邃的道路在前方透出雪亮的冷光时骤然终止,露出剑祠的真面目来:没有半分开凿痕迹的巨大岩窟,四把有人那么高的巨剑被手臂粗的铁链缠满、分毫不差地插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好似在镇守着其中的东西。高处是雪青色的苍穹,点点小雪还未飘落进来就已消弭在半空,而透亮的天光将细小灰尘的翻飞照得分毫毕现,而光落下的位置是一汪镜子般的池水。
“我们来得刚刚好,”穆离鸦看到那天光正好笼罩着整片池水,一丝一毫偏差都没有,“阿止,剑给我。”
这池水是从外头引流进来的,深不见底,闪烁着粼粼银色波光,他一手提酒,一手拿剑,踩着错落有致的石头走到池水正中央祭台的面前。
所有的谜团终于要在这一刻揭开。
从山底吴伯那取来的祭酒被他拿在手上。他揭开泥封,浓郁醇厚的香气飘散出来,熏得人都有些醉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唇边带着一点微妙的笑,好似是醉了般慵懒。池水中浮出无数细碎的光点,向着他聚拢。薛止很清楚地听见,酒的香气飘散开的一瞬间,那似有似无的说话声更加嘈杂了。
它们在抱怨,在责备他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可抱怨到最后,那怨怼的情绪又渐渐消散,它们问他这些年去了哪里,又做了些什么。
“我早就该来,迟了这么些年还请各位宽宥。”穆离鸦没有回答那些多余的问题,举起酒壶,殷红的椿酒凝成一条细线,落入祭台上浅浅的石盘,“还是和以前一样,请用吧。”
石盘不是很深,很快酒就溢了出来,滴滴答答地落在池水中。所有细微的声音都消失了,头顶浅灰色的流云散去,那天光愈加明亮,都快要让人睁不开眼。
等到一壶酒见了底,穆离鸦做了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那就是他将手中剑随意地向着池水投去。
“在下穆离鸦,江州穆氏族人,”他朗声道,“请您在此现身。”
剑没有沉入池水中,反倒悬浮了起来,剑尖正好落在水面,点出一圈圈波纹。
波纹向周边扩散,搅得满池银色碎光。剑身慢慢融化在那柔和的光中,待到剑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的身影。
起初这身影只有朦胧的一个轮廓,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厚重而有实感。待到这个人抬起头来,薛止和穆离鸦同时露出了然的神色。
果然是这个人,这把剑的剑魂果然是这个人。
他比薛止当初在随州山间天女庙见过的样子更加苍老一点,可这无损他眉宇间的杀伐之气。
“陛下。”穆离鸦看着这个人,慢慢吐出这么个称呼,“高祖皇帝陛下。”
这个人就是雍朝的开国皇帝,十三载莲台大案的发起人,燕云霆。
“好久没有人这么叫过我了,我都要忘了自己做过皇帝了。”
燕云霆眉间的纹路稍稍舒展开来一些,也冲淡了他身上那股冷硬的戾气,让他看起来不那么难以靠近。他甚至没有用朕来称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