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
像迟绛这样的妖物若是要转生为神女,必定要抛弃现有肉身,这莲花之中孕育的便是她等了千百年的天神之躯。
带到躯体彻底凝结成型,就是她正式取代承天君的时刻。
“不要再看了。”薛止的声音唤回了他的注意力。
他们已经到了昭陵前,不远处就是提着鲸脂灯笼走来走去的守陵人。
这次他们不再是简单地走一趟过场,要闹出的动静铁定比上一次大,所以穆离鸦直接用法术放倒了警醒的守陵人,让他一觉安睡到隔天早晨。
“如果我们失败了,这样对他也是一种仁慈。”穆离鸦有些自嘲地说,若是最后的胜者是迟绛那疯女人,那么整个天京城的活物都将成为她的第一份牲礼。
“既然决定放手一搏,就先不要想这些东西。”薛止拉着他的手,“我会一直在。”
幽暗的皇陵内,弥漫着潮湿的腐朽之气。循着上次造访时走过的道路,他们来到安置棺椁的密室,又在左侧的墙上找到了那块平平无奇的石砖。
燕云霆向他们展示过触发机关的方法,薛止依样画葫芦地在青石砖上敲了三下,又倒过来重复了一遍。
起初没有一丁点动静,穆离鸦都要怀疑是不是因为中间隔的时间太久导致机关锈蚀,失去了原本的效力,紧接着薛止扯了他一把,搂着他靠在墙边,不至于因为站不稳而跌倒。
脚下的土地剧烈震颤着,棺椁底下传来阵阵令人牙酸的摩擦。这摩擦声断断续续,听起来很是不顺,过了许久流畅起来,轰隆隆的,听着跟雷鸣差不多。沉寂了百余年的机关被触发,整间密室晃得像是要崩塌一般,大片大片的灰尘簌簌坠落,所幸穆离鸦被薛止提前掩住口鼻,不然肯定要被呛得咳嗽不止。
奢靡沉重的重重棺椁向着一侧偏移,露出底下藏着的秘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看大小仅容一人通过。
“我先下去,你跟在我后面。”薛止放开穆离鸦,看他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信我。”
穆离鸦是最拿他没辙的,尤其是他还这般恳求,垂下眼帘,“好,不要走散了。”
密道很深,空气沉闷腐浊,还有一些些闷热,因为贴着地下河水汽隔着石砖渗过来的缘故,里边比皇陵内还要潮湿,没一会两人路在外边的皮肤上就出了一层汗。
头顶是哗啦啦的水流,脚下是松软黏湿的薄土,走出一段距离后,他们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阵阵闷沉的隆隆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崩塌了。
“你听到了?”薛止停下脚步,警觉地摸了下身旁的石墙,“什么味道?”
穆离鸦的嗅觉也比常人敏锐几分,“火药的臭味。”
回想起燕云霆说的话,这隧道只能使用一次,一次以后就会被彻底毁掉,所以会在这时候嗅到火药味绝不是什么好事。
但燕云霆同样说过,机关触发一到两个时辰后隧道才会自毁,他们从下来到现在顶多过去了一刻钟。难道是机关被人动过?穆离鸦和薛止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答案。
最坏的可能就是当初迟绛来这里毁坏尸骨的同时,也对这条密道做了手脚。
很快他们的猜想得到了眼中,河水从被毁坏的地方源源不绝地灌了进来,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疯狂地席卷而来。
“不管了。”薛止收回视线,转身将身后的人拦腰抱起来,“不要乱动,我怕伤到你。”
穆离鸦被他抱在怀里,听话地没有挣扎。薛止这样做肯定是有他的道理。
崩塌的地道很快就要被河水吞没,下一刻,炽烈的天火从薛止的脚下喷薄而出,抵住汹涌的水流,不再让其前进一步。
四处弥漫着灼热的水雾,都快要看不清前方的道路,薛止的臂膀一如他记忆里的那般坚实,没有半分迟疑与颤抖。
“继续往前。”
·
“明月光,白如霜,随我稚童入梦乡……”
女人的嗓音甜腻娇媚,并不怎么适合这温情脉脉的歌谣。
这是人族用来哄不听话的孩子入睡的歌谣。妖怪没有这样的习俗,可是自从她降生以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听着它度过的。最开始的时候是娘亲,后来换成了姐姐素璎,等到她们都离自己远去,就再没有人为自己唱过了。
“梦中神君来相会,鹤锦衣裳明月珰……”她不再唱了。
枕在她膝头的男人抬起头,用和沧桑面容不符的一派天真问她,“有人来了吗?”
“没有。”她摇摇头,幽绿的眼中满是看不懂的复杂情愫,“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连跟了她最久的亲信狐狸阿昭都被遣散,偌大的宫殿中只有她和这命不久矣的小皇帝两人。
“真好。”皇帝满足地闭上眼,“我喜欢这个样子,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从某一天开始她就再没有踏出这宫殿一步,他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没有问为什么,既然她不出去,那么他就来陪她好了。
他越来越久地待在这里,每日只有很少的时间醒着,“是天亮了吗?”
过去无论他什么时候醒来,外头都是一片漆黑,今日难得反常地有了亮光,透过雕着蝴蝶花鸟的窗棂,照到他的眼睛里。
“是,天快要亮了,还有一会天就亮了。”她牵过他的发丝,“是神女的恩赐。”
“阿绛,我好困啊。”
“那就睡吧,睡着了就再不会痛苦。”
“阿琼,你好美。”他难得没有听从她的指使,脉脉地注视着她,“从我见到你第一天,你就这么美了。为什么你不会老呢?”
“是吗?”迟绛丝毫不为所动,“你喜欢这张脸皮吗?”
“有什么区别吗?”他不明白。
“自然是有的。”她尖利的指甲在他的脸颊上划出一道血口,“我说得很明白了,我不是你的阿琼。”
她是迟绛,是将要成为神女之人,他看到的并非她原本的样貌,而是另一个名叫阿琼的女人。
阿琼是丞相之女,本该一生荣华富贵却因未来夫婿反叛未遂而被牵连得满门抄斩。
在行刑的那天,她喝了一小口送行酒后便昏睡了过去,等到醒来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听着外头阉人毫不掩饰的说话声,她才渐渐地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父亲母亲还有兄弟姊妹都死了,唯独她一人因姿容出色而被宫中的那位看中,使了一招偷梁换柱,打算趁夜色送入后宫。
迟绛就是在这个时候在她面前显露出真身的。
“你是谁?”望着突然出现在房内的红衣女人,她似乎并不怎么害怕的样子,“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妾身迟绛,想要从小姐这里借一样东西。”
迟绛将她逼到了角落里。她看得出来,这少女已存了死志。人为什么要这样轻易地死去呢?既然这样,她就替她完成心愿好了,不过在死去以前,她还有最后一点价值,迟绛吻住少女苍白柔软的嘴唇,在她惊惶睁大眼睛的同时将她的心肝嚼碎吞下,然后剥下了她的人皮,披在身上,代替这可怜的女人被送进了深宫之中,成为了先帝的娈宠。
昏庸的先皇很快就被她迷住,对她唯命是从,恨不得要将整个国家双手奉上。她需要一个孩子,而她绝不可能延续燕云霆的可恨血脉,于是她选中了最卑微、最不起眼的皇子作为自己的人牲。
为了让这份牲礼变得更有价值,她为他消灭了通往那个位置的所有绊脚石,亲手将他扶到了九五之尊的位置。
“对你这样的人来说,在梦中死去,应该是一种幸福。”
生气一点点从皇帝的身体中被抽出来,化作点点微光汇入到天穹中那朵半开不开的莲花中,使其变得更加绮丽。
帝王之血,真龙之魂,神君之心,加上十年国祚,祭礼已然备齐,她就要如愿以偿了。
她的知觉正在逐渐离开身体,去往九天之上,就在她要闭上眼以前,外头的动静迫使她不得不睁开眼睛。
“终于来了吗?”她的唇边扬起一抹明丽的微笑,好似天真无邪的少女,“姐姐,你终于亲自来见我了吗?”
外头的访客沉默不语,她能够感知到这人身上与她同源的气息,如此的亲近旖旎。她还想说点什么,紧接着她想起自己的姐姐早就死了,笑容慢慢隐没,她的表情很快回复到往日的阴沉冷酷,“你不是她,你是她那可憎的污秽血脉。所以你准备好来受死了么?”
黑暗的密道中,四处弥漫着灼热的水汽,穆离鸦抓着薛止的衣襟,听着这个人沉稳的心跳,由他带着自己前行。
天火化成的两头猛兽坚守在他们的身后,不让汹涌的河水逾越哪怕一步。不知道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地道在两三步的地方戛然而止,面对冷冰冰的石墙,薛止抬起头,头顶同样是整块的青岩。面对如此困境,他放下怀中抱着的那个人,贴着墙壁仔细听了一会,最后停在某个地方,拉着穆离鸦侧开一步。其中一头走兽朝着他先前所站的位置冲来,直直地撞在岩石上,一声巨响后化为一缕青烟,只留下开裂的墙壁。
“出口是这里?”
薛止点了下头,在龟裂的岩石背后,他们两人都看到了一扇铁门。
门上挂着沉重的玄铁锁,他没有即刻毁掉锁头,而是将手掌贴在上头,感知着对面是否有邪物把守。
若是有人的话,在破门以前他们还需要做好别的准备,若是没有……
“没有人在。”说完他干脆地拔剑将铁锁斩成两截,推开厚重的铁门,首当其冲映入眼帘的是昏暗的光线与黄梨木书架。
燕云霆没有骗他们,这条地道的终点是正是通往皇宫深处天子书房,更严谨一点说,是书房后边的藏书阁。
没有宫人看守,他们一前一后地到另一间屋子去,案几上的奏折与书信上落了厚厚一层灰,朱笔和砚台更是干涸了好久,光是从这书房内光景便看得出献帝荒废朝政,许久不曾亲政了。
因为实在太暗的缘故,穆离鸦顺便点燃了桌上的那盏金丝琉璃灯,俯下身子的同时,他留意到自己从肩头散落下来的发丝是雪一样的白色。
早在踏入这里时他就感受到了某种极其熟悉的气息——如此静谧,又如此缥缈。不远处摆着一面精巧的铜镜,借着那点黯淡的火光,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模样:纯白的发丝中不掺一点杂色,眼瞳碧绿,眉心一点红痕,与当年的祖母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完完全全是妖物的模样。
“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严格来说,这里已经不算是人世间了。”
听到薛止说话,他侧头去看,“和承天君的住处一样?”
“差不多是这样。”
上一次他显露出这般姿态是在承天君旧居。神明之地容不得半分虚伪,万物都将显出真实模样,尤其妖鬼邪祟更是无所遁形。
因为迟绛长久盘踞于此的缘故,这座宫殿变成了与那时间静止虚无之地相仿的存在。
“那就说得通了。”他皱起眉头,“可你那里没有这样重的血腥气和妖气。”
“我又没有杀人取乐的爱好。”
“这么说她有了?”
哪怕同样静无人声,在承天君住所他感受到的是难以言说的心安,这里却只有永无止境的阴森。
“这是自然。”
薛止先一步出了书房。外头的同样看不到一个宫人——哪怕皇帝不在,御书房外也该有人看守。
“太安静了。”穆离鸦同样察觉到了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