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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丹心

作者:眉如黛 时间:2020-11-03 16:09:38 标签:甜宠 东方玄幻 虐恋 情投意合

老祖轻声道:“我怕飞光也如我一般,为性情章程所累,便以此书相赠。愿仙君多多参照,早日辟开紫府,蕴生一方世界。”
他这一赠,七分是意气相投,也有三分是不舍造物随自己泯灭。
飞光看在眼里,于是也双手接过。
老祖朝他摆了摆手,飞光便轻轻一点头,无声退出殿外,绕着大殿四周,替那人最后加固了一遍引灵阵法,然后才往水窟行去。
常言君子之交淡如水,如水便是如此。
水热时冷眼以观,水温时互敬一杯,水凉时则千山独行,不必相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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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光仙君那头心事重重,负手行了数步,万霞山中,突然下起一阵疾雨。
山道上骤雨斜飞,白雾四起,遮得前路茫茫一片,这般凄迷雨势,仍有许多万霞山弟子立在狭路两侧,于雨丝雺雾中拱手恭候。
飞光想到诸人欲求何事,心中又添几分烦闷,人索性化作一道遁光而去,远远抛下一众弟子,不多时便孤身回到水窟。
待他封牢洞口,把湿漉漉一身羽氅解在水面,只着玉色单袍,一步步踏向水心,耳边不知为何,总传来琐碎声响,仿佛又有人闯了进来,唤他千遍百遍卿卿,不住地在潭边拨水,生怕他在洞里不够热闹。
可他四处望了一遍,这洞中分明凄清得很,并没有谁冒着风雨而来。
飞光便定了定神,照旧于老树横枝上落座,点起一团青光莹火,将书卷造物展开细读。一时间四下无声,只见得飞光翻书之手,有如白玉雕就;手中之书,被这修长手指一衬,亦如玉册。
等到此书读罢,飞光再回头细想方才的一席长谈,深感老祖用心良苦。
他自修行以来,还未想过自己的修行之道,虽是炼就了鉴世明理、布阵搏杀的神通,却从未想过鉴世和搏杀的缘由,如今有满满一卷见解映照,往后想再进一步,自是少去许多波折。
飞光想通此处,本打算趁势入定片刻,以那书中所得,鉴一鉴自身大道,可万万没料到的是,当他稍稍运转功法,竟又有过往前尘纷纷而来。
那记忆初时如花,如月,云遮雾绕,影影绰绰,半晌才肯露出一缕蛛丝。
渐渐便来得疾了,似草尖晨露,连珠一般盈满而坠;似雨打屋檐,瓦上竹笕泻水如银;似瓶裂水迸;似江河潮起;似骇浪压城——
那记忆急急而来,苦涩辛辣参半,隐有回甘之味,淹得天地滔滔一片。
飞光沉浮旧事里,虽有劈波斩浪之心,苦苦求生、求渡、求岸,亦难忍这神识崩摧之痛。
他不知不觉间,已疼得双手攥拳,冷汗涔涔而下。
当年之事,还在一一卷土重来,昔日酷刑之痛悉数再现,又一次加诸于身上,非要他彻底想起当时滋味……
那邪阵束缚之痛,长有数日,日复一日。
那血池炼骨之痛,漫漫数年,年复一年。
而旧事里的人,明知他痛极,却还要攥着他的手指,还敢偷抚他的尾翎,竟还敢落泪……
在最煎熬难耐的关头,飞光一度痛昏了过去。
也不知道世间过了多少时日,水面荧火黯去,他睡在一片漆黑里,隐约听见山中响起三声丧钟声响。
山体随此钟震荡不止,有哭声自大殿、道场、道宫、精舍处含糊传来。飞光身上与人结下的两道契约,其中一道至此绷断。
飞光仙君倚着老树枝干,在这昏昏沉沉中,一度想挣扎醒转。
连试了几回,双眼已勉强睁开一线,最终还是气力不济。
他心底深处,总觉故人来世重修,要么能参透规矩法理,要么能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左右是天开地阔,有极好的一段锦绣前程。正因为有这一念,飞光于此事上,并不至于像万霞山弟子一般难过。
他只忧心不在身旁的,自己……自己的道侣。
飞光如今已经彻底想了起来——想起自己如何动了心,想起自己卜算到怎样的凶卦。
当年在临别之际,他匆匆割裂出一线神魂,留在喻炎身边,竭力消灾挡灾,心底却是惴惴难安,不知能否扭转生死定局,更不知再见之日要到何日。
后来虽用天机简重新卜了一卦,卜出花好月圆一般的来日,但飞光心中仍不敢信。
他此时极想见喻炎一面,只想在万霞山动荡之前,守在那人咫尺之地。
但飞光经此大劫,已然累得神识溃散,人背倚老树,半点动弹不得。
想到喻炎平日的性情,飞光便没来由的一阵心悸,竟忍不住自己咬破舌尖,借此痛强提一口灵气,勉力检视了一番,而后才知体内二十一处大穴堵塞,神魂不稳,少说也要花上三五天疏通灵脉。
如此检视之后,飞光越发急得汗盈于睫。
可他转念一想,忽然又有些放下心来。
他与喻炎之间,已经改结了最末等的血契,一切皮肉之伤只会落在自己身上。
只要自己一息尚存,那人便会酣然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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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仙长那头果然是一觉好眠。
他长长一觉睡醒,脑海中还依稀记得飞光方才的行事。
若说喻炎先前是双拳攥紧,非要与人拼个长短,满腔怒火烧得正炽;此时被飞光附身过一趟,一路悄悄哄下来,熊熊怒意全泡了水,只剩下一炉温热的余灰。
他仰卧在榻上,含糊笑了一声:“飞光啊飞光……”
唤过之后,喻炎指尖共额头仍有些微痒,喉头并双耳也有些甘甜。那是飞光在时,以他自己的手,轻轻去抚他的前额,是飞光借口发声,而后再传入了他的耳中。
喻炎想到飞光最后说的那句“卿卿,快睡”,情不自禁地笑弯了眼睛,人暗暗回味了数遍,这才审视起储物戒里的藏宝。
那戒中方寸之地,果真被偷偷取走了几块低阶晶矿,换回了许多的上品灵石。
喻炎清点过后,心里似喜似恼,极轻地骂了一句:“我从赤焰海,千辛万苦背了回来,想留给你磨嘴的……”
但他说完,忽而又想到,那晶矿其实留着也无用,好似从此时、此刻、此处开始,他再不必特意拿些晶铁木石出来,只为惹那人生气了。
飞光刚才,都已经叫他“卿卿”了。
飞光的卿卿,自然要学得稳重几分,只说些体己的话。
喻仙长这样打定了主意,然后才披衣正冠着履出门,打算去之前的登山狭路一试,说不得护山阵法上缺口犹在,能伺机见一见飞光。
可等他踏出上房,才发现万霞山中,似是出了极大的变故。
少了客舍内布下的隔音阵术,过道上风声骤起,雨声骤来,一瓦之外已是漫天的雷鸣电闪疾雨狂风。
那暴雨下得白昼直如长夜,无数散修在精舍大堂里躲雨论事,偶有人迎着穿堂斜雨品茗,杯中浊茶俱已掺入三成雨丝。
喻炎毕竟是火属灵根,看着这倾盆大雨,脚下不由一缓。
他索性倚在高台栏杆处,先听楼下同修天南地北地议论。
如此抱臂听了数盏茶的工夫,喻仙长便大致明白过来,原来山中一雨数日,道场丧钟三响,万霞山老祖已驾鹤西归。也不知当中还暗藏了什么变故,那万霞山竟借着留客吊唁的名头,把山上山下封得铁桶一般,迫使各路散修悉数留在山中。
其中一个散修说到兴头处,已当着满堂闲客,痛声责骂起来:“我看着那万霞山老祖一去,此地就要大乱了!”
旁人也争相附和道:“先前不是还放出风声,说这老祖要携青鸾仙君闭生死关,怎的去得这般突然?如今扣着人不放,莫不是要逼迫我等穷酸散修,也多多少少出些奠仪?”
众人听得一面哄嘲,一面笑骂。
在这笑声里,隐约也有人在问:“既然老祖去了,他们门中可有下一任人选,再与鸾君结契?”
这等宗门秘辛,诸人答不上来,都哈哈一笑了之,只有喻炎撑着朱漆栏杆,弯着一双笑眼,极轻地回道:“我猜,没有下一任人选了。”
他旁观良久,从头到尾只说了这一句话。因着声音太轻的缘故,连这黯黯萧萧几个字,也未落到众人耳中。
喻仙长按捺心性,在楼上复听了片刻,见满堂争辩慢慢变作胡夸海口、卖弄长舌,便撇下这一舍的热闹光景,径自走到过道尽头,顺着半开的支窗,将一身神识放出。
那神识穿行雨中,由一道神念分为几股细丝,直寻到十几里外力所不及之处,才肯断然改向,再朝他方一丈丈梭巡。
待一炷香过后,喻仙长竟真找到了一行万霞山低阶弟子,正冒着淋漓大雨,往此间寻来。
他以神识细听,依稀听见轰鸣雨声里,有弟子急急招呼道:“往这处走,罗盘指着这处,还有十几里就到!”
喻仙长见那弟子手指所指之处,正是自己落脚的精舍,竟忍不住遥隔十余里,嘴唇翕张,无声回了一句:几位仙长,可是在寻我?
若有人看见喻炎此时模样,定要问他为何要站在窗旁,平白溅了一身雨水,偏笑得眼弯如月。
但喻炎怎能不笑,那驭兽血契,正合了他一身偏激反骨。
每到血热时分,就有恶念丛生,叫他不由自主地弯了眼睛。
喻炎如此笑着,人缓缓活动了一番手脚,而后一撑窗沿,悄无声息地翻入雨中。
那豆大雨点砸在身上,长发衣衫顷刻便湿了,落入眼中,眼睛倏地便红了。
那行万霞山弟子也是脚下轻快,转眼间已靠近数里。
为首的弟子于喻炎神识窥视下,犹在高声议论:“为何封山,你们难道不曾听说?执法长老今日焚香祷祝,原打算卜得下一任契主,谁知卦象竟说我门中无人可结契……我万霞山鎔铸荟萃天下人杰,这等卦象岂不荒唐!后来便有几位内门师兄推测,定是三四十年前的一桩旧事所致,当年曾有邪修跟青鸾仙君结下死契,如今再想结契,怕是要将这名邪修找出,彻底斩断先前的旧契——”
“我当时便问几位师兄,茫茫人海,要如何擒得那邪修?师兄也怕他逃脱,便叩请执法长老出手,一面下了封山禁令,一面炼制了几副寻人罗盘。几位师兄说了,那人就住在万霞山上,过去常常想面见老祖,被师兄当面回绝过许多回。老祖虽说不要与此人计较,但如今老祖已逝,契约没有着落,难道还不与他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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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弟子听得义愤,也道:“可是那名孤寡掌教?那人我依稀记得面貌,先擒下便是。”
喻仙长立在雨里,远远听见,嘴边笑意更深,眼尾处俨然有一抹酡红荡开。这幅颠倒狂态,竟像是把迫在眉睫的生死,当作一场雨中豪赌之局。
他双眼环顾,四周遮月乌云为顶,雨打风竹作墙,上下方圆与销金窟何其肖似;而身旁骤雨滂沱、倒泻银河之声,正如赌客的呐喊摇旗。
他此刻一度想邀得局外看客,同他一道摇骰落注。
他想问问那唱败的:这些人誓要擒我,你猜他们擒得住么?
他更想问问那唱好的:我门中剑招与万霞山诸多相似,若能攻其不备,这一行万霞山弟子,你猜我能杀去几个?
等喻炎一念转过,心中激越心绪,已如高擎烈酒、一饮而尽、再满斟此杯——
眼看万霞山弟子离得更近,喻仙长再不迟疑,当即从储物戒中摄来惯用的铜钱铁剑,脚踏天罡,以剑作笔,在湿软泥地上挥毫,划成一道无霞山传下的凶恶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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