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
睡意过去时是早上四点。张骆驼睁开眼,眼前一片灰暗。空气里到处是呼吸声,远处的歌舞声变得疲倦而懦弱,似乎换成了一首情歌。身体并不冰冷,温暖的东西披在他身上,他坐起身,一件黑风衣从他的背脊滑下来。张骆驼诧异地看着它,闻到上面有股淡淡的香水味。这是乔德的,他确认无疑。
前后都是咖啡桌,上面覆盖有沉重的背脊,呼吸声一阵一阵的。
昨天的事从张骆驼脑海里一闪而过。白色的舞池,一支一支舞,他和乔德进了这里,喝着红茶聊天,之后他睡着了。
他看向对面,对面空无一人,咖啡椅看起来冷冰冰的。乔德是在他睡着后先走了吗?张骆驼打了个哈欠。一股隐隐的痛钻入他的额头,那杯甜蜜的菠萝酒的副作用看起来挺大的。他等会儿得出去找家早开门的早餐铺,把饭吃了,至少得洗洗胃。
“嗒——”门口传出轻微的响声,张骆驼回过头,视线不清地朝那里看去。
乔德从那扇门里钻出来,面无表情,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手上拿着两个杯子。
张骆驼愣住了:“乔德?”他不可置信地说,压低声音,避免吵醒其他人。
乔德走了过来,把杯子放在了张骆驼面前,那看起来像薄荷味的醒酒茶,张骆驼闻到了那股刺鼻的气味:“我以为你先走了?”他端起杯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乔德。
“快点喝。”乔德没有回答他,坐下来,把风衣从张骆驼的怀里抽了出来。
张骆驼忙不甚地喝了一口。味道很苦,还有股树叶的酸味。但他仍然笑起来,朝乔德眨眨眼:“谢谢。”他轻声说,嘴唇和心口一样暖和。
乔德自顾自地拿起杯子,面不改色地喝下它。
凌晨四点的南坪像电视剧里大战后的战壕。灰雾在地上飘散,零星的飞船在他们头顶穿梭而过。几个流浪汉坐在垃圾桶旁,帽子沾了粘稠的咖啡,怀里搂着电子□□。许多店家还没开门,门口的红色指示灯一闪一闪。只有游戏广场生机勃勃,张骆驼听到枪响和泡泡鼓起的特效音,敦煌佛像庄重威严,从几百米的高空上凝视众人。
张骆驼跟在乔德身后,搓着脸。
“直接回公司,我载你回去。”乔德对他说。
张骆驼叹口气,点点头,这两周他有几天都夜不归宿,他不知道毛毛会不会生气,回去后他得给它新建一个小窝,转移它的注意力。
他抬起头,转转脖子,靠着桌子睡了一夜让他的脖子酸痛。
一股嗡嗡声穿过他的耳边。他揉揉耳朵,以为是幻听——但很快他发现那不是,那嗡嗡声持续不断地穿梭过他的耳边。他捂住耳朵,抬起头朝天上看看,零星的飞船、灰雾,他什么也没看见。
“你听到了什么声音吗?”他们走进游戏广场,张骆驼问乔德道。
乔德皱着眉头,即使在舞厅呆一夜他看起来仍然非常干净:“爆炸声。”他说,指了指一旁又一次“游戏结束”的男人,爆炸的噪音一阵阵在他们耳边响着。他玩的不是vr游戏,只是普通的排地雷游戏。
张骆驼飞速地扫过游戏屏幕:“他的地雷不该选那个位子,右边第三排应该没什么风险。”看起来乔德没听见那个声音。经过上次在范柳家的事,张骆驼总怀疑许多事是他的幻觉。他仔细听了听,那嗡嗡声又消失了。
停船场里有很多飞船还没开动,穿过那些停靠的飞船像在穿过兽群。张骆驼小心翼翼地穿梭着,避免碰到它们引发飞船鸣叫。等正式坐到飞船座位上时,张骆驼松了口气。他关上舱门,安全带自动系在他腰间,导航仪被乔德启动,那个像丽莎声音的导航仪亲切地弹跳出来,为他们放一首清晨的钢琴曲。
“你可以睡一会儿,今天公司应该有很多事。”乔德头也不回地说,他启动了引擎。
张骆驼靠在椅背上,他想起了上次他也躺在这张椅子上,差点睡过去。他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儿,但一阵嗡嗡声,非常模糊的,忽然从他的左耳处,窗户外面,又一次响起,像是在离他不远处。
张骆驼睁开眼来,他困惑又不适的靠近窗户,那声音究竟是什么?他看着窗外,眼前的灰雾渐渐在加重,飞船在徐徐升起。离飞船大概二十米处,有个小圆点在一闪一闪地发光,看起来仿佛是个照明灯,偶尔旋转一圈。张骆驼仔细地听了听,那嗡嗡声随着它的挪动变得忽远忽近,声音应该就是从它那里发出的。
“那是什么?”他不自觉地开口道,小圆点闪着红光。
乔德在看飞鸽,没空理张骆驼。
“丽莎”导航仪贴心地回答他道:“从光源大小和声频来看是R-63微型无人机,十一公司即本公司机器部所研发。因为近一年室内抢劫和偷窃案件频发,它在许多市民的强烈要求下在今年春季被研发。现有多架R-63用于重庆各区,24小时不间断地在空中巡逻,监控市区安全和收集地理位置,但现在还在测试阶段,还没告知公众。”
“谢谢。”张骆驼说,由衷敬佩,她果然不止是声音好听。他再次看向小圆点,那架微型无人机。
那么他听到的嗡嗡声都是它发出的。
它消失在灰雾中,似乎赶往别的街区巡逻。
他的怀里有什么开始震动。一阵一阵的,铃声不断。张骆驼掏出来,是机器宠物通话机,他平常和毛毛联系用的。它在不断颤动,提示有未接来电。可能是毛毛今早醒来过后看到他还没回来,毛毛一向挺胆小的。
他松口气,按下接听键:“喂,毛毛,我很好……”他说,想要安慰毛毛。
但对面那头并不是毛毛的鸟叫声,也不是它因为生气而从胸口处传出的“哔哔”的警告,那甚至不是动物的声音。
嗤嗤的笑声如同沙沙的电流,细的如同从喉咙最根部发出的呐喊。在自顾自地吸气三秒以后,对面响起了趾高气扬的女声。
“仿造人去死吧,你一辈子都要烂在困境里!”她的声音颤抖着,仿佛很紧张,又非常兴奋,接着她大笑起来,那笑声像干枯的叶子。
“什么?”张骆驼莫名其妙地说。
女人没有再说话,联络器被“嗡”地一声掐断,机器宠物通话机里只剩一片寂静,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乔德看到他的神情,皱起眉问他道,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张骆驼手中的通话机,女人笑的声音太大,他听见了。
“没什么。”张骆驼说道,低下头看着通话机了无波澜的屏幕。是流星帮吗?他困惑地想道,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那声音挺耳熟。
今天早上可真够莫名其妙的。
第14章 老头儿唱片店(四)
早上四点,他们回到了公司,公司里空无一人,窗外寂寞的摩天大楼像在空荡荡地上唯一一颗被弹起的玻璃球,甚至连电梯都只运行一列。张骆驼要去二十九楼的餐厅吃饭,他在电梯里按下到二十九楼的数值,回头问乔德道:“你吃什么?”他问完才想起来,乔德从不在公司的餐厅吃饭。
“抱歉。”他赶紧说道,“你是七十六楼吗?”管理部,他知道,他可以先让乔德先上楼。
乔德冷淡地看了电梯口一眼:“二十九楼。”他说,避开了张骆驼惊讶的视线。
电梯抵达二十九楼,熟悉的仿造人日夜不停地对着来客鞠躬。
“欢迎光临。”她们说。张骆驼走出电梯,回头望了望,等着乔德出来和他一起去餐厅。但乔德只是朝他点点头,没有迈出脚步。
张骆驼困惑地问:“你不来吗?”
乔德不答话,只是摇摇头,他按下了电梯的某个按钮。
“七十六楼。”电梯里的提示所按楼层的女声响了起来。接着他的脸消失在银色的电梯之间。
张骆驼奇怪地看着这一幕,几秒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过来。
“乔德……”他喉咙干涩地说,试图对乔德说点什么。但是电梯已经完全关闭了,二十九楼只有他站在原地,和孤零零的仿造人一起,他们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歪着脑袋,固执地对张骆驼说“欢迎光临。”
晚上他们一起去了南坪的一家中餐厅,张骆驼约的乔德,他在中午飞鸽了他,他没想到乔德不过一会儿就答应了。餐厅的每个座位间用黑色的玻璃隔开,邻座听不到彼此的声音。仿造人给他们送上小笼包。他们随意地聊着一些话题,因为无聊而闲散。
喝饮料时,张骆驼忽然想起来乔德晚上一向都是和管理部的人在一起,去九龙坡的西餐厅或日式料理店用餐。但这次乔德答应了他的邀约。他猛然抬起头,停下喝水的动作,转着杯子,嘴唇印在上面:“对了,和我吃饭不耽搁你和赵一他们的行程吗?”他忐忑不安地问道。
乔德的眼睛从张骆驼的水杯上移开,他不情愿地戳了一下小笼包,躲过了张骆驼的视线:“我给他们说我要加班。”语气轻描淡写。
孤独的音乐在他们头顶上流淌着,筷子和刀叉的声音细细地响,张骆驼看着乔德,在这漂浮的声音中,他听到了有什么在改变,就像偏离轨道的流浪飞船,尽管他不确定那是什么。
但总之,他和乔德的关系开始变化,就像一个阴晴不定的暴风眼。
星期四,他们再次在黄昏降临时见面,去了沙坪坝吃饭,吃完饭后,乔德带他在街道中穿梭,进入那些张骆驼闻所未闻的老古董唱片店,翻看各种过去的唱片和电影资料,乔德边听边做评价,他不耐烦地将好些标记为“垃圾”,张骆驼见此,就分享一只耳机给他,乔德低下头听,一言不发,对着蓝屏幕,像是沉浸入海。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争执,但偶尔,他们会意外发现他们身上的一些相同之处,比如他们都有对旧世界音乐的一些爱好,还有和旧世界相关的东西。
为此张骆驼再次去了乔德家,他观赏了那副被乔德承诺过要借给他的世界地图,它的边角已经褪色,地球的蓝色被末日折磨成灰青色,有些地方的标注已经模糊不清,“东京”看起来像“东口”。乔德的灰色眼睛停留在那地图上,偶尔回答张骆驼的问题,像“好望角”和“加勒比海”在哪里,更多时候他们坐在地上,沉默地读着那些早已消失的经纬线和小岛名。
他们开始更多地交流和摩擦,深钻某些问题,比如说星星。他们再次去了老头儿唱片店,在仿造人热情的招呼下,径直穿过丰饶的舞池、喧闹的人群,直达后面的休息室,各点一杯咖啡,抬头看向缀满灯光的天花板,乔德的灰眼睛因为照明灯闪烁着,他向张骆驼解释着天文学、那些星星,张骆驼听得似懂非懂,那些星星的名字对他来说拗口而深奥,但他很有兴趣。
“如果让我在宇宙里挑一颗最喜欢的星球,我最喜欢的一颗星球是火星。”乔德沉思着说,“它非常美,在整个银河系里散发着不一样的光辉。”
“你这样说的你像亲眼看过似的。”张骆驼调侃他。但是他喜欢乔德说火星,尽管这之前他对这颗星球并不了解,甚至只是听说过名字。因为乔德在说它时眼睛闪闪发光,这和他平常的样子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