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
张骆驼移开视线,他对进场比较感兴趣,越早进场就越不拥堵。离开场还有一小时,检票口稀稀落落的,大多数人忙着和李香香的海报合影。
他排在一个丸子头的旗袍女孩后面,等待检票。毛毛钻出他的胸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检票口的正上方的电子屏幕,上面正在播放李香香的出道曲,《高级情感》。一首描人类感情的歌,却由仿造人偶像唱出。屏幕里的李香香身穿旗袍,丸子头,她的声音在电子音乐里不断拔高,越发哀伤。这首歌让她出道就大红,顺利在奥体中心举办演唱会,人们称她为“仿造人的奇迹”。
张骆驼拿起郑郑送的门票对比,李香香在屏幕上显然更加漂亮。
毛毛发出断断续续的鸣叫,头朝左前方的屏幕伸去,翅膀不断摇摆,似乎对李香香很着迷。
“好了,钻回去。”张骆驼轻轻对它说,摸了摸它的下巴,好抑制住它的激动,不碰到检票口的其他人,他可不知道它这么喜欢李香香。
但这平时百发百中的招在此刻不太管用,毛毛挣脱了他的手,奋力地朝衣兜外钻,像是要逃出生天,它的尾巴旋转着,激起一阵微风。
“你怎么了?”张骆驼皱起眉头,“要是你再这样我下次不带你出来看演唱会了。”他用手将它拖住,避免它碰到前面的丸子头小姐。
“你是想看李香香的视频吗?等会你就可以看到真人了。”还有四个人就到他们检票了,他尽力安抚它。
队伍朝前移动,张骆驼顺势跨过去,让李香香的电子屏幕落在他们身后。
但李香香的消失并没有让毛毛的鸣叫销毁,相反,它声音更大了。
“啾。”它的鸟嘴朝前伸着。非常固执,头像灯塔般仍然望着左前方,声音化作长长的共振。
它不是在看李香香。张骆驼反应过来,随着毛毛的视线看过去。
左前方,视线尽头是奥体中心vip的直通入口,白色的玻璃球形状大门,专门供购买了演唱会第一排的客户和名流使用。门口有四个人,他们似乎准备进去。一个看起来很老,其余三个很年轻,三男一女。
张骆驼眯起眼,其中一个人的背影让他顿了一顿,那背影很熟悉,让他想起乔德。但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乔德不可能来这里,他对李香香一点兴趣都没有,他说过李香香的歌听起来像聒噪的工业噪音。
中间的女人侧过脸来,她朝别人说着什么,说话又快又急,金色的鼻环在嘴唇上方停留着,看起来对一切都不屑一顾。
张骆驼愣住了。那是赵一。
张骆驼的视线立刻转回到刚才那个人身上。黑头发,令人感觉熟悉的肩宽,还有走路的小动作,侧脸若隐若现,双唇紧抿,像不太想出现在这个场合。接着他侧过脸来——尽管张骆驼觉得这是天方夜谭,但那个人——的确就是乔德。毛毛在这瞬间叫的更凶了,它几乎想尽全力飞过去,张骆驼不得不花大力气才能阻止它。
乔德正拍着一个人的肩,示意他进去。张骆驼眨眨眼,他甚至不用猜,凭着这两个人,第三个人的身份呼之欲出——一定是芦幸。管理部乔德、赵一和他关系最好,常常一起外出。
但最后一个,背对着张骆驼的老年人,张骆驼看不出是谁,那老人体型庞大,走起路来四肢僵硬,他的头顶一片雪白,像被清掉的数据库。张骆驼不记得管理部有年纪这么大的成员。
乔德在和老人交谈,赵一和芦幸围在两边听他们说话,赵一低着头,神色非常自在,张骆驼头次看到她露出这幅模样,芦幸一直微笑,一如既往地神秘。老年人侧过头来,对乔德说了些东西。他的脸上露出笑意,仿佛面对的不是演唱会,而是一盘绝不结束的巨大棋局。
他们走进玻璃球形状的大门,老人的脸庞在灯光下一闪而过。
张骆驼顿住了。
那是范柳。
眩晕、大A。在实验室里发生的幻觉奇事,白色的灯光,冰冷的金属丹顶鹤。
张骆驼的脑子不自觉地回环重复起那些往事。
范柳怎么和乔德他们在一起?
“喂。”肩膀传来痛感,冰冷的金属夹着他的背部。怀里的毛毛发出啾啾的叫声。张骆驼回过神来,他回过头去。
冷感的金属从他的肩膀上移开。背后一个秃头的独眼龙看着他,他的脖子上文着一双眼睛,张骆驼能看出那是李香香的。独眼龙晃着他的左手,那是个银色的铝制义肢。
“该你检票了。”独眼龙言简意赅,他昂着头,指向检票口,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只等着张骆驼过去。
“抱歉。”张骆驼愧疚地嘀咕道,他没想要耽搁别人的时间,他赶紧走过去,将票放在检票口。
“我没事。”他低下头,摸摸毛毛的头,它在他怀中担忧地看着他,试图用头顶蹭他让他变得开心一点。电子扫描仪划过票口,发出滴的一声。
“祝您有个美好的夜晚。”李香香的声音温柔地说。
张骆驼的座位在5棑,靠前方,一般疯狂粉丝才愿意出钱买的黄金地带,正对演唱会主区,不知郑郑是怎么拿到的,但她竟然罕见地放弃了它。后排已经有不少粉丝在提前晃着银色的应援棒,闪的人头昏脑涨。张骆驼穿过他们,气氛无比闷热,空气里的汽水味像他在虚拟热带雨林世界里闻到过的植物味。
他艰难地走到第五排,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他朝后望去,身后原本平凡无奇的座位变得巨大,像个精心制造的蜂巢。
“啾。”毛毛的脑袋缩回了他的衣兜。它开始怯场了,这可能是它被制造以来见过的人的最多数量。上一次还是飞船交通事故,张骆驼记得它凑在窗边一面尖叫一面扑扇着翅膀,为那些黑而沉的机器加油助威。
“没事。”张骆驼拍拍衣兜,安慰它道,让它缩进他的衣服中。
他眯起眼,头有些晕地看向舞台,上面还在排查各种乐器,张骆驼能听到模糊的鼓声。屏幕上投放着各式各样李香香代言的广告。过大的电子屏幕让他感到眼花,就像电子游戏一样。他将视线微微转移开来,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第一排,那里已经坐了十几个人,溢出的灯光流泻在他们身上。
很快的,他看到了乔德他们。他们坐在第一排的中间。乔德坐在正中,右方是赵一和芦幸,赵一指着屏幕上李香香的唇膏广告,她尽量显得不屑一顾,但仍然忍不住偷瞄那些不同色系的口红。
乔德没有在看舞台,他和左旁的范柳在说些什么,神情放松到张骆驼不由自主地那样觉得——但是乔德和范柳关系友好听起来很奇怪,张骆驼还记得他们在范柳家的你来我往,乔德咄咄逼人,处于谈判状态。
他眯起眼,坐起身子,试图再看得仔细点。
照明灯忽然发出惊人的嗡嗡声,头顶的纯色玻璃一片片熄灭。张骆驼仰起头,周围的景色慢慢变的黑而模糊,乔德和范柳的脸在灯光中流失变暗。人群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嗡嗡作响,但他们马上就明白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
一片刻的寂静。舞台上热场音乐流泻而出。接着巨大的尖叫声像坦克的轰鸣,宣告着一切即将发生。
圆形的蓝色灯光打到电子屏幕上,那上面的黑色的眼睛兀自眨着,喃喃歌唱从黑暗中响起,反射在凸出的白色玻璃板上。欢呼声中,一架升降机从天空缓缓降下,张骆驼抬起头,眼睛空隙间,他看到一个东亚女孩,她皮肤黝黑,穿着显然有特殊材质包裹的长裙,坐在升降机上。她看起来忐忑和紧张不安,但无处不在的尖叫使那神情一闪而过,她露出毫无瑕疵的微笑。
“晚上好。”她说,声音温柔的像重庆从未出现过的月光。
李香香。
第16章 李香香(二)
张骆驼的舌头感到微微的麻痹,一瞬间他身后的尖叫像数字浪潮,足以将每个黑客都掀翻在地,李香香的出现让所有粉丝陷入疯狂。他在人群中尽力抱住怀中的毛毛,抬起头仰视着李香香,总算理解了为什么郑郑不想来这里。尽管李香香确实非常美,甚至可以媲美橙子汽水广告的女主。张骆驼在左右摇摆的人群中稳住脚,眯着眼睛看着她。毫无疑问,她是今晚所有人的宠儿。
李香香从座位上站起来,带着微笑,她起身是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时跌了一下,她的裙摆过长了。但她马上做了补救措施,她低下头,将裙摆放到后面,避免它被升降机挂到。她的动作不太稳定,也许是因为很少这样做。这让粉丝们躁动不安起来,他们狂呼她的名字,那声音震翻奥体中心的玻璃板。
张骆驼知道,她将马上安抚她的粉丝,李香香的粉丝是偶像之中最疯狂的一批,因为她是仿造人,粉丝对她的依恋像提了纯后的酒精,他们坚信她将是第一个完美无瑕的偶像,和私生活将再无关系。
“没有关系。”李香香果然笑着拿起话筒,她向前走了两步,靠在升降机上,以示自己没事。她的视线温柔地扫过观众群,抚慰躁动的粉丝。作为一个仿造人,她的目光被设计的像是永远沉浸在夏日月光中,能让人心中平静。张骆驼记得杂志是这么说的。
他仰视着她,看着她从升降机上朝这蜂巢似的观众席上凝望,眼睛从最后一排朝前扫去,经历过数以万计的人,每个人都希望她看自己一眼。
张骆驼屏住呼吸,他抬着头看着李香香,没指望她能看到他。奥体中心像个巨大的蜂巢,所有人在里面都显得微不足道。黑暗的奥体中心里,只有李香香像唯一的圣物。李香香的视线扫过第五排,接着是第四排和第三排。不知怎的,张骆驼发现,当她的视线停留在前排,她流露出一种巨大而朦胧的失落表情。
张骆驼有些诧异,他从没看到过仿造人脸上有过这种表情,即使是在十一公司的仿造人部。仿造人们一向快乐无比,即使被装了悲伤系统,其表现也单薄而轻微。
但那神情马上被浪潮似的欢呼声所覆盖了。李香香拿起话筒,开始歌唱。第一首是她的成名曲《高级情感》,升降机降落在舞台上,她走下来,歌声在奥体中心里回荡。她的眼神和表情恰到好处,微笑甜美动人,开场之前那失落神情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后已经完全消失,像一切是因角度不同朦胧的错觉。她神色快乐而完美无缺,像任何海报上的李香香,在灰色的世界里发光,卖力地歌唱,是城市里唯一的彩色的全息投影,给电力不足的人安慰。
但张骆驼没有心情去听,尽管他也随着大流举起双手,抱着毛毛任凭它欢快地鸣叫,在黑暗里充当鼓舞的一员。他听了一会儿后,就情不自禁地低下视线,扫过第一排,看向坐着的乔德一行人。
第一排的疯狂粉丝几乎已经全部站了起来,跟着李香香歌唱。除开赵一,她固执地在座位上纹丝不动,后脑勺冷冰冰地对着泛光的玻璃板。芦幸站了起来,他偶尔扭动着,甩动双手。
但范柳——还有乔德,他们两个消失不见了,他们本该坐着的座位空荡荡的,舞台的灯光偶尔照射在座位,已成了无人之地,不知道去了哪里。
张骆驼的头开始痛起来,一个演唱会在此刻变得像个谜题。他强迫自己从乔德黑色皮质的椅子上移开视线,竭尽全力集中注意力至李香香的歌声。她正唱一首舞曲,歌唱速度越来越快。红色和蓝色的圆点从她身上飞速闪过,创造奇异的景象,就像一个多彩斑斓的梦。她的声音微微喘着,粉丝们随着她的喘息舞动,不知道是不是张骆驼的错觉,这喘息几乎像哭声。一切走向高潮,好像无尽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