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
离运动场还有最后五十米。张骆驼咬紧牙关,他操纵着快要失灵的方向盘,让飞船越来越靠近那片绿色的人造土地。他看向左方,乔德的飞船正朝他靠近,现在两架飞船之间的空隙越来越近,而R-63们在这架飞船旁狂舞。
两架飞船间只剩手臂长度的距离。
乔德的舱门打开了,他伸出手,朝张骆驼示意。张骆驼只能看到他的口型。他在说些什么。
飞船跨过了运动场的国界线。
张骆驼松开方向盘,他手臂上的血已经凝固了。他用尽全力,忍着疼痛气喘吁吁地解开安全带,这时飞船向□□斜,他轰地一声倒在门窗上。一阵风刮了进来,飞船顶被掀开一角,露出密密麻麻的光线。
“快!”他听到乔德说,他的声音通过窗户传了进来。张骆驼的手摸到飞船驾驶座的左方,人工导航仪控制盘,他颤抖着摸到导航仪的开关下方,小心地抠着。
又一块飞船顶飞上天去,风猛烈地灌进来。
张骆驼扣出了人工导航仪的芯片。黑色的,边角上贴着年代久远的编号。上面写着:第一代,A-322阿煤。
他紧紧地握住它。
他转过头去,乔德的飞船和他的飞船已经近在咫尺,只等他过去,乔德的飞船舱门已经完全打开。飞船颤抖的越来越剧烈。
“警告!警告!警告!”尖声的警报一次比一次响。
张骆驼深呼吸一口气,使劲拉开飞船门。风立刻带着灰尘,刺入他的皮肤。他在刺耳的R-63的尖叫中睁开眼,高过百尺的天空在他脚下晃荡。他颤抖着,咬住牙齿,抬起头看向乔德,远离那重庆的赛博世界。
“来吧。”乔德说。他向他伸出左手,头发被风卷的乱成一团,那双灰眼睛沉静无比。
张骆驼看着他,深呼吸一口气。
张骆驼想起许多个日子。他们走在街角。
那些夜晚。乔德给他打电话,他们在电话两头。
他们穿过游戏广场,巨大的爆裂声将他们的说话声割断。
还有……
他屏住呼吸,伸出手,跳出飞船舱。
乔德的手用力地将他包裹。
他的身体脱离了飞船舱,暴露在半空中。
他紧紧地捏着芯片,他没有看身下,但知道下面是一望无际的灰色天空。
飞船在他身后轰鸣着,那些R-63环绕在左右,试图找到弱点攻击。
“警告!警告!”机械的女声徒劳地鸣叫,背后,他自己的飞船左摇右晃,像是一架被折叠的纸船,随着风的呼啸阵阵摆动。三秒之后,它发出滴的一声,停止向前飞行,从空中坠落。
他被拉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一只脚悬在外面,他后知后觉地将它收进来。乔德迅速关闭了舱门。
他没有听到飞船坠落在地上的声音,它无声无息地落入了无人的运动场之中。
而乔德仍然握着他的手。
第33章 靠近虚幻(八)
张骆驼喘着气,躺在副驾驶座位上。他眨眨眼睛,眩晕夹杂着疼痛袭击着他,他低下头,感觉脚下仿佛还是没有封底的天空。
乔德的目光停留在张骆驼的左臂上,上面还有血迹残留,子弹造成的损害清晰可见。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来,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张骆驼的左手,张骆驼肯定那冰冷而无力的感觉也传染了乔德,因为他看起来僵住了,虽然只有一秒钟。
张骆驼伸出右手,忍住左臂传来的疼痛感,代替左手握紧了乔德的手,他莫名其妙地觉得他知道乔德对这伤口是怎么想的,而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慰办法。他想起刚刚他跳出飞船,天空、R-63,他差一步就会死亡,但乔德紧紧握住他的手。
乔德察觉到张骆驼的动作,他皱起眉,手轻轻地摩挲着张骆驼的手,张骆驼感觉着乔德比常人略低的温度,深呼吸了一口气,让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他们之间一片沉默,一种安静而温柔的东西将他们包围,直到乔德再次开口。他转过头去:“开暖气。”对着导航仪。
“是的,先生。”导航仪一如既往地平和而温柔。三秒钟后,飞船里释放温暖的无味气体。
一切好像已经归于平静。外面的天空毫无波澜,刚才的飞船坠落像是没有发生过,只有运动场上飞船的残骸能看出一点痕迹,张骆驼回过头去,看到它渐渐被飞船抛在后面,而运动场看起来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变形的绿色圆形。
但当运动场完全消失在飞船后时,一阵隐隐约约的“嗡嗡”从飞船左右响起打破了平静。张骆驼侧过耳朵,将那阵嗡嗡声听得越发清楚。
乔德和他对视了一眼。
乔德不动声色地握着方向盘:“开监控,调整为自动驾驶。”他说,看向人工导航仪调出的蓝色屏幕,上面是飞船外的实时监控。模糊的画面里,几个白色的球体在天空中徘徊和舞动,诡异地分散在飞船左右两翼。
R-63没有因为张骆驼飞船的坠落而停止追踪,而是在重新调整后咬上了乔德的飞船。
乔德侧过头,抓起放在他旁边的枪支,从衣兜里摸出几颗子弹,开始上膛。
张骆驼靠在椅子上,刚刚的飞船惊魂已经消耗了他一大半的体力,不舒适感一阵阵地袭击着他,他看着乔德,眼前眩晕。
“乔德……”他说道,思考着,边控制那眩晕感,“能也给我一把枪吗?”
乔德诧异地回过头。
“能也给我一把枪吗?”张骆驼重复了一遍,他直视着乔德的眼睛,以示是认真的。他注意到乔德抿起嘴唇,目光不悦地从他的左肩扫过,但他没有退缩,仍然直视着乔德。
“两个人要快一些。”他轻声说,朝乔德笑了笑,他估计他的这个笑容不太好看,没有血色,而且勉强。
乔德皱起眉头,他凝视着张骆驼,握紧手中的枪,没有回答。电子蓝框上,白色球体正飞来飞去,不断靠近飞船又隔远,它们试图攻击这架飞船,但却无从下手,毕竟最新款的飞船和张骆驼那架旧款的比起来简直是铜墙铁壁。嗡嗡声只能在他们四周无望地徘徊。
乔德叹口气,低下头来,按下驾驶座旁的一个按钮。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的方形扶手箱被缓缓打开,张骆驼看进去,里面是一把枪,银色的,刚刚上过漆,闪闪发亮。
“小心点。”乔的轻声说。
张骆驼拿起枪,接过乔德递给他的子弹,学着上膛。他靠着冰冷的飞船窗户,偶尔瞥一眼电子蓝框上仍在继续对飞船舱外的监控,他看到白色的球体在左右两侧的船翼旁飞舞,不甘心地寻找飞船的突破点。乔德的目光在飞船舱外和蓝框之间交换,他刻意让飞船的速度缓慢下来,这下R-63在监控里可以被看的更清楚。
“我说到3,就开窗户。”一分钟后,他说道。
张骆驼点点头。他握住枪,从玻璃窗户里看着R-63,在心中默记住它们的位置。
一。二。三。
他听着乔德说道。
窗户缓缓摇下,风猛烈地灌进来。
张骆驼握住□□。砰。他侧过身,肩膀伸出窗外,开了第一枪。他的枪声几乎和乔德的重合。张骆驼看到他的子弹飞进一架R-63的躯壳,它发出猛烈叫喊,屏幕上的红光剧烈闪烁,接着,它停止了挣扎,从模糊的天际线里跌落不见。其他的R-63警觉地察觉到同伴的牺牲,发出躁动的呐喊,向前侧飞速飞行而来,冷感地发出子弹。张骆驼咬着牙,躲到飞船舱里,让那坚实的墙壁保护他。接着,他再次从风中坐起来,用力地握住枪,开了第二枪。砰。正中红心。他再次击中了一架R-63。枪的后坐力震得他手臂发麻,这让他手臂上的疼痛感被再次唤醒。他深呼吸一口气,又瞄准另外一架R-63。
他听到它掉下天空的声音。
但他没法看清,他的眼前开始发黑,那代替了清楚的景色。
他坐回座位,大口喘气。之前被克制过度的眩晕再次钻进他的脑海,掌握他的神经。张骆驼伸出右手,他摸了摸左臂,发现已经干涸掉的伤口再次缓缓流出血液。
乔德回头看了张骆驼一眼,一瞬间像是忍不住要靠过来,但最后他没这么做。
“关上右窗。”他吸一口气,皱起眉头,冷酷地命令导航仪道。
“你别动了。”他语气有些呛人地对张骆驼说,他转过头,再次开枪,R-63隐秘的嗡嗡声因此再次变轻。导航仪忠诚地执行了他的指令,张骆驼喘着气,听到他这面的窗户缓缓升起。他睁开眼,看向监控画面。又一架R-63被乔德击落,它像颗流星般划过天空。右侧的关窗让一些R-63决定改变路线,它们朝飞船左侧飞去,尝试从乔德的软肋发动攻击。
砰。乔德再次射击。闪动的监控画面里,R-63被一架架歼灭,乔德瞄准它们,再一枪击破,它们从天空中坠落下去。那枪林弹雨对乔德来说仿佛不过只是游戏广场上的射击游戏。
R-63的鸣叫变成孤立无援的细微之声。
监控画面里只剩最后一架R-63。在风中,它动摇着。
乔德瞄准它。它开始震动、闪烁,三秒钟后,它掉下天空。
空气里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安静的像某个无人的夜晚。乔德等待了一会儿,他谨慎地关闭窗户,三分钟后,见四周再没有任何动静,他轻轻地放下□□。张骆驼看着他,深呼吸一口气,感到一阵放松,他们身后已经没有追兵。但接着失血过多的痛苦马上包围了他,紧张感的消失让生理的栅栏崩溃,想呕吐的不适汹涌而来,他躺在座椅上,尽量抑制那感觉,但却忽然发现他的手脚逐渐变得冰冷。
乔德坐下来。他看出了张骆驼的不对劲。他伸出右手,握住张骆驼冰冷的手,皱起眉头。张骆驼想说谢谢,顺便夸夸乔德枪法出色,但他只是张张嘴,没有说出口,他感觉太累了,跳飞船和开枪仿佛已经花尽了他所有的精力,而左臂的疼痛感在加剧中渐渐被一种困倦的沉重取而代之,一块巨石压在他眼皮和手脚上。
张骆驼深呼吸一口,希望改善这种状况。呼吸。呼吸。但没有任何作用,他仍然感到胸闷,困倦因为忽如其来的平静而变得越发显然。
“没事了。”乔德说,他显然在对张骆驼说话。张骆驼听得到,但他没有睁开眼睛,那声音模模糊糊的,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点点头,以示附和,但其实什么也没想。那奇怪的疲惫感越来越严重。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感觉自己仿佛躺在某个黑暗而空旷的地方。也许睡一觉就会好。他想道。
“去医院。”乔德对导航仪说。
“路程即将返回。”张骆驼听到导航仪温柔地回答。
不能睡,你知道为什么。但马上地,另一个坚定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潜意识莫名其妙地阻止着他。他下意识地挪动右手,在腿上掐了一下,想要驱逐困意。疼痛立刻反馈回他的中枢神经,他打了个激灵。血的铁锈味钻入他的鼻子,那味道在飞船的温度上升后开始变得有点奇怪。但这只管用一下子,几秒之后,张骆驼的困意又恢复原状,重新聚集上来。张骆驼不得不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他偏过头,看向窗外,想要从风景中找回意识。但奇怪的是,他没有看见风景,涌入他视线的只有一阵纯粹的白色光芒。他盯着那白光,不知怎的,脑子变得模模糊糊。他要做什么?他想,却想不起来。他不再感觉冷了,身体里有个东西在燃烧,周身完全温暖起来,神经、胳膊、手脚,甚至最外面的皮肤,它们的温度不断升高。一些无名的片段钻入他的脑海,他想起一首歌,两首歌,许多首歌。他的脑子里全是画面,白色的光,彩色的全息影像,而网络在全息影像间腾飞,乔德、郑郑、芦幸,他们在网络间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