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
天啊。他想。他感到他的神经在抽搐。
乔德看着他的反应,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平静地回答道:“Q不存在。他只是一个存在于初代仿造人心中的概念和虚拟形象,但实际上他不存在,只是他们以为他存在。生活在这里需要崇拜,人们需要一个英雄,因此才有了Q——他的故事,他的一切,都是编造出来的。”
“等等,如果Q不存在,那这些是什么……?”张骆驼不自觉地打断了他,指了指眼前的视频,眼前的Q栩栩如生。
乔德低下头,轻轻按下操纵台的按钮,将视频调了出来,Q立刻动弹起来,面向人群,孜孜不倦地开始传输思想,仿佛永无静止:“是假的,这些是伪造的视频,这演讲是伪造的,现实中他不存在,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假的?”张骆驼不可置信地说,他的胃开始痛了,他低下头,深呼吸一口气,混乱地望向那又开始动弹的视频。
他又茫然地抬起头,乔德和他四目相对,确定地点了点头。
张骆驼混乱无比,他说:“但《重庆史》上说——?”他停下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难道你刚才看的那些视频不足以让你产生怀疑吗?”乔德有些讽刺地说,“《重庆史》上不是还宣称当时科技落后,只有一台摄像机录下了一切,但是你刚刚却看了无数个版本的Q的演讲视频?”
张骆驼一瞬间静下来了,他看着乔德,呆住了。
“我不明白。”他说,几乎是放弃的。
乔德叹了口气,他的语气不知为何从讽刺变温柔了:“没关系,每人会在这种状态下明白过来。”
张骆驼想了很久,重新抬起头来,他想到一个东西。
他喃喃地说:“但假如如此——我记得许多人都记得Q的这场演讲,还接受过采访,曾经还有老人告诉我他们亲身经历过那场面,那感觉是怎样的,要是Q不存在,那么他们怎么会记得——”
乔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这就是为什么我让你看那些不同视角拍摄的视频的原因。”
他回过头去,按下操纵台上的一个键,加快速度,让它朝下翻滚,视频于是跳了出来。乔德按下其中一个键,一个视频的开头接一个视频的闪过。那些视频拍摄的视角不断变换,有从最后一排,有从第一排,有从许多人之间拍摄的,Q在某个视频里巨大无比,在下一段视频里又缩小成一个小点,有时在镜头里很清楚,但有时又像是失焦一样,非常模糊。那些视频不断地跳过去,一个接一个,像是没有终点。
他们又看了那些视频一遍。
乔德点下停止键,那些画面顿时静止:“你有没有发现这些视频和那个最熟知的在大众里流传的演讲视频的不同?”
画面里Q保持静止的嘶吼状态。
张骆驼愣愣地看着视频,事实上他注意到了。
“他们都不像拍摄……”他为难地皱起眉,失焦、不断晃荡、镜头里伸出的旁边的手,无缝切换的镜头,鱼眼般的宽阔视角,“……更像人眼看到的东西。”
乔德轻轻地点点头,他利落地再次让视频流动起来,画面里,Q又开始嘶吼。
乔德像是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这座城市里的都是仿造人不是吗?”
张骆驼看向了乔德,等待他的话,他感觉下一句话就是秘密的揭开。
“那么制作出一个逼真的、像是亲自置身于现场观看真实发生过的Q的演讲视频,并把它植入记忆,让他们以为自己来到现场,亲自见证Q的演讲,这从来不是件难事。”乔德说。
张骆驼的血液变得冰冷,他说不出话来。
乔德点了点操纵台,那视频再次开始播放了起来,他没有感情地凝视了它片刻,久久地思考:“毕竟历史总是需要见证者,即使它是伪造的。”
悦耳的音乐声从操纵台上响起,那是Q演讲快要结束的标志,他的声音粗犷而豪迈,让人想起布满蓝线的网络天空。然而那声音无法进入张骆驼的脑海,它们在他的身外游荡,像是隔了一层玻璃的雨点。
张骆驼他想要发声,却说不出话,眼前的一切让他感到久久的回味和奇怪,仿佛吞下去后渐渐生效的安眠药药片。
“那么——按你的说法,Q不存在?”良久,他才说道。
乔德确认了一遍:“Q不存在。”
“我们都是仿造人?”张骆驼说。
“是。”乔德说。
“这一切都是伪造的?”张骆驼低声说。
乔德顿了一下,接着,他回答道:“是伪造的。”
张骆驼顿住了。他抬起头,眼中却没有乔德。重庆的建造史。末日的历史。甚至是Q。一切像个巨大的愚弄游戏。
张骆驼侧过脸,几乎是空虚地说:“那意义在哪里?……”
那些词汇从他颤抖的嘴唇缝隙里被发出:“但…意义呢?”
他想要说意义,然而他却不知道这些意义是什么,他想说的意义是什么?
也许他想问的是城市的意义。人的意义。乔德所说的意义。
如果Q是假的,是个虚拟人物,那么十一公司就不可能是他创建的,那十一公司实际是什么——?如果整个重庆的人都是仿造人,那将这一切全部拆穿的乔德又是怎么回事?重庆又是怎么回事?他口中的管理部是怎么回事?
整座城市的意义因此消失。
如果整个拼图像是破碎了摆在他的面前,那么拼图还能称之为拼图吗?或者说,当一个拼图完全不存在,他们还能看到拼图吗?
“我不明白。”张骆驼说。
如果一切真的成立。
第43章 无限真实(九)
乔德凝视着张骆驼,他发现了张骆驼几乎手足无措的困惑。
“你很困惑。”他低声说,仔细地,却不含一丝讽刺地探查张骆驼。
“也许我们该从历史上讲起。”他建议道,手轻轻一动,让他们从那已经停止播放的影像里退出去。电脑回到了洁白的桌面上,那些文件像是空白空间里的残痕一般闪光。
“但你不是说历史是假的吗?”张骆驼困惑地说,抬起头来。那些历史,Q,辉煌的科技史,乔德将他们全盘推翻。
乔德摇了摇头,他看起来格外疲惫,但是也格外认真:“历史有可能造假和胡编乱造,被一些虚假的历史所掩盖,但是历史一定存在,只是到达的是另一个地方。”他的手在那桌面上跳了跳,选中一个张骆驼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格式的文件,并轻轻地打开了它。张骆驼转过头去,看到那个文件在一阵“正被打开”的提示后发出微微的光辉,接着像是一出舞台剧般跳了出来。
那些光线,那些网格,那些蓝色,组成了一个立体的转动球体,在电脑屏幕上转动。有些东西镶嵌在球体上,像是一块块积木。
张骆驼仔细看了一会儿,接着,他忍不住说话了,茫然地:“这不是地球吗?”一个虚拟数字地球,于电脑上浮现。张骆驼回过头去,不明白乔德为什么让他看这个。
乔德按下一个按钮,地球开始缓慢地转动,接着,一些黑色的像素从地球的最下部分开始覆盖上来。他看着它,无比平静。
“这是地球。”他说,“末日之前的地球,当时人类居住在地球上,还非常开心,但是也肆无忌惮。”
那些黑色像素朝上覆盖的越来越快,仿佛一个正在吞噬白日的夜晚。
“这个我听过。”张骆驼不自觉地说。他曾经在《重庆史》上,还有乔德借给他的那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旧世界史》上看过。环境污染,科技高速发展,人类以一种绝妙的方式慢慢摧毁地球和他们,却毫不知情,直到有一天地震和海啸像是病毒般蔓延开来,一夜之间让整个地球——除了重庆,全盘覆灭。最后地球艰难地活了下来,但是是以屈辱的方式——从此以后没有黑夜与白天,只有灰色天空,而人类的活动范围变得只能在重庆——其他地区,包括灰色天空上方的一部分,都被其毒素和地震造成的灾难所污染。
“到这里,历史是没有分歧的。”乔德说,“地球毁灭了,只剩下重庆一个地方是宜居地。”
“你的意思是自那以后的历史就不同了吗?”张骆驼敏锐地说。
“是完全不同。”乔德朝张骆驼点点头,思索了一会儿,他的灰色眼睛在轻轻闪动。
他的手指在电脑上徘徊转动,张骆驼低下头来,他看到地球转的越来越快,同时,开始越变越小,那些组成它的蓝色波点慢慢地变得越来越简单和粗糙。张骆驼有些疑惑,接着,他发现那蓝色波点的旁边,开始出现其他的波点,白色的、黄色的、或者小小的像是碎片式的波点。张骆驼皱起了眉头,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明白过来,他曾经和乔德在老头儿唱片店里看过很多次类似的东西。
这些波点是或大或小的行星,这个文件似乎是宇宙天文图,乔德正在把地球缩小,让宇宙里其他的行星被显示出来。
乔德看了不知多久,终于迟疑地开口道:“历史的分歧点是,尽管地球只剩下重庆,但人类并不甘心只住在重庆,毕竟宇宙很大,而人类的科技可以让我们在任何一个其他星球安家,在其他地方开展一个新文明。留在一个小小的都市毫无必要。”
“也就是说,人类没有在重庆建都,而是丢下了地球。”乔德说,他的左手撑着他的下巴,他稍微挪动了一下,椅子传来衣服面料摩擦的沙沙声。
张骆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喃喃地重复道:“离开了地球”
他扶着椅子的手柄,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那怎么可能——这个怎么能做到?我们能去哪里?科技?——……”离开地球,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时至如今,即使现在的重庆也不能做到,因为张骆驼记得,上空中满布的因为末日留下来的毒素就是阻碍他们冲宇宙的第一条横线,更不用说至今没有达到那种飞出地球,冲破宇宙的科技——人们光专注于重庆生活就非常艰难。
乔德仍然有条不紊地让手在屏幕上滑动,那些行星仍然在不断缩小,不断缩小,越来越多的星球在屏幕上被闪现出来,仿佛黑天鹅绒上的砂石,而乔德不以为意。
他眯起了眼睛,像是找到了什么,开始放大拥有无数转动的波点的图案。他温柔地说:“你不明白,当时的地球科技已经很发达,人类已经发明出能够太空旅行的飞船。”
他的手不断在屏幕上游动:“那是一场很遥远的旅途——他们经过这样的路线——”张骆驼回过头去,他看到屏幕上,乔德的手不断滑过那些波点,那些行星之间。接着那些行星不断从屏幕旁边擦过——不断擦过——在屏幕的尽头,一颗几乎是静止的,平滑的橘红色行星等待着他们。
乔德有条不紊地不断放大那颗星球。
张骆驼睁大了眼。他曾在乔德的家里——那些天文书上,曾看到过那颗星球,它夹杂在其他的行星里一晃而过,只有那若有若无的橘红色给张骆驼留下了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