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
张骆驼深呼吸一口气,将头埋进乔德的肩膀里,让眼泪深入那衣服细密的材质中,一瞬间,他闻到汹涌的气味像水般扑面而来。乔德的手轻轻地碰触过他的后颈,然后是肩胛骨。张骆驼闭上眼,因为眼泪颤抖了一下,冰冷传遍他的身体,犹如被雨打湿,但他感到安心。他的背部被人紧紧笼住,痒痛感从脖子上钻入他的神经,犹如某种病毒。他闭上眼,听到歌声、雨声,蓝色的大雨在他眼前浮现,一次又一次。
“流星帮不会也是虚造的吧?”不知过了多久以后,张骆驼说,他忽然想起了这一点,虚弱地说。他停止了流泪,捏着乔德的小拇指,头发散乱地躺在乔德的旁边,背后的地板冷冰冰的,他的身体咯吱咯吱地发疼——他们在拥抱过后躺在了地上,躺了很久,重力让他们如此依恋这块白色的地板。
乔德坐起来,一缕头发垂在他眼睛前。
“不是。”他说,手指轻轻地划过张骆驼的肩膀,“那些打来电话的是火星的过激黑客。”
“什么意思?”张骆驼疑惑地说,肩上不断传来冰冷而柔和的感觉,这让他感觉心情平和。火星,黑客,无论是哪个词都令人愕然。
“他们是火星聘的技术人员,修建重庆的网络城墙,控制仿造人的神经元,避免你们逃出去,他们或多或少地知道秘密。其中有些对仿造人怀有敌视态度,他们在修建时有时会故意突破入口打电话辱骂你们。”乔德抹了抹脸,他将衣服的扣子扣好,低下头,“火星知道的太晚,只能要求管理部散布言论,说是你们之中那些仇视仿造人的人所为。”
张骆驼很惊讶,但几秒钟后他就觉得没什么好惊奇的,他似乎已习惯了来自火星的大大小小的消息。他沉重地想,这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抬起头,注意到乔德说完后忽然顿住,凝视某个方向。似乎陷入思考中。
“怎么了?”张骆驼也坐了起来,问道,乔德的沉默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看向乔德凝视的方向,那是一口小钟,制作精美,上面的时间指向中午十二点二十。
“范柳说过他会过来看我们,在中午十二点钟。”乔德说。
他们慌乱地站起来,张骆驼理了理头发,它在地板上躺过的时间让它变得散乱,张骆驼花了很久也没能制服它。乔德穿戴完毕,帮他扣上扣子,乔德的手冰冷无比,偶尔触碰到张骆驼的皮肤,张骆驼哆嗦一下,乔德的动作会因此变得格外轻柔。最后他们都整理完毕。十二点二十五分。时钟指向准确的方向。乔德拉开了房门,示意张骆驼和他走。他们再次穿过长廊,张骆驼有些慌张,这些墙壁陌生而冰冷,他深呼吸一口气,看向乔德宽阔的肩膀,心安定下来。
他们穿过万花筒似的房间,无数天花板掠过头顶,一根根直线组成通亮的空间。
范柳已经到了,他站在客厅中等他们,拄着拐杖,一身黑色的毛衣覆盖在他的身体上。这次是实体而不是全息影像,张骆驼注意到,范柳动作有些笨拙,他的周身没有淡淡的光泽,那种透明感骤然消失,而原本在他身旁徘徊的飞鹤也已远去——他从火星远程操纵义体,和他们交谈。
范柳转过身,看到他们走过来,点点头:“看起来已经完全适应了新的义肢。”他的视线穿过张骆驼的臂膀,张骆驼有种感觉,范柳三秒之内就看穿了他,而且知道了乔德告诉了他一切,因为范柳完全没有躲避换了义肢的事,而是自然而然地问出了口。他同时还觉得有点别扭。他上一次见范柳范柳还像是另一个人:玩具厂商,非常爱惜自己的作品,但他如今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另一个世界,像是一个影子被倒了过来。
范柳和蔼地朝他笑笑:“别紧张。”他说。张骆驼在这一秒理解了乔德所说的话——范柳是火星基地的联络员,就像一个亲人。
尽管如此,张骆驼仍然察觉到范柳亲切下藏着异样的冷淡,那冷淡无知无觉地飘过,很容易被放过。
张骆驼觉得他明白为什么,但也有可能一无所知。
“他们已经搜查了几天,想知道他在哪儿。”范柳已经转移了视线,面对乔德,口吻平静。“我对他们宣布他已经死亡,因为中了R-63的子弹而死。”
张骆驼猛地抬起头。范柳在讲他,他的心“砰”地跳起来。
“已死。”他无知无觉地琢磨着这个词。假如乔德不救他,他现在可能已经和这个词的属性相符合,奇妙的沉重感砸在他的头顶。
“赵一不太相信,但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她问我你在哪里,我说你在处理和他相关的后事。”范柳继续说,他换了一个站的姿势。
乔德皱起眉头,他的全身冷冰冰地绷紧:“他们向火星报告了吗?”
范柳摇摇头,他的拐杖随着他微微颤了颤:“我告诉他们这会影响到你,他们还是听我这个老头子的话,没有上报。”他像是感慨似的,宽慰地叹口气。
“但他以后不能再去十一公司,他们对外宣称他已被开除。”范柳补充道,他抬起戴着银戒指的右手,朝站在一旁的张骆驼轻轻一指,似乎指望张骆驼能够全明白过来,“而对于整个城市来说,他已经消失了,他的身份证和户口已经被销毁,至于他的公寓,会在一个月之后回收。”
张骆驼颤了颤,他不由地想起曾林,那个在雨天摔进办公室的人,“被迫辞职”,他还记得那个词,而之后没有人再见过他,他不再存在。他转过头看乔德,乔德正若有所思地点头,他看上去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似乎难以启齿,有些东西阻碍了他说出话,因此他只能沉默。
“我该走了。”范柳说,他似乎注意到了这安静的氛围,摇摇头,将拐杖在地上锤了两下,“最近新来的孩子很调皮,而且没有你们那时候可爱。”
张骆驼听着范柳的话,火星基地。他知道范柳在说什么,他有些晕乎乎地想,这些真的存在。
范柳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乔德忽然说,他的表情带着奇怪的神色,他似乎很犹豫,当范柳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仍在一字一句地吐词,“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抱歉,不行。”范柳摇摇头,他没有等乔德说完,直接平静地打断了他,他的神情仍然非常和蔼,但严肃渐渐从中渗析而出。
张骆驼站在中间,不明白这奇怪的哑谜,他尴尬地朝后退了一步,靠在墙边。
“你们是我最喜欢的一群孩子,尤其是你……但我只能给你们做到这里了。”范柳的眼里流露出伤感的神色,他似乎知道乔德想说什么,毫不留情地直接拒绝了他。
乔德的灰眼睛颤动了一下,他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答案,没有说更多的话和请求。
“谢谢。”他最后轻声说道。
张骆驼想回公寓,他担心毛毛,但这想法显然不现实,第一是他的公寓将被回收,他去可能连门都没法进,二是也许赵一还派人在那里埋伏,她怀疑的基因已深埋入她的血液。
张骆驼决定先去郑郑家打听情况,乔德听到郑郑的名字时皱起眉头,但他看着张骆驼的表情,仍然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张骆驼披上乔德的黑夹克,和乔德一起离开范柳的公寓,穿过千辉市场,久违的新鲜空气让他感到不同,他抬起头,在接近傍晚的灰色天空里看到各种廉价的招牌,无数银色亮片装的女孩穿过他旁边,乔德用胳膊护住他的肩膀,以免纠缠。张骆驼在那群女孩里看到了露露,她的视线攀附在乔德搭在张骆驼肩膀上的手,牙龈上的红色玛瑙一闪一闪,笑容意味深长,显然认出了他。
他们坐上了乔德的飞船。
坐在飞船上的感觉也非常久违。酷似丽莎的人工导航仪,在两侧流动的空气,风从摇下的窗里灌入,张骆驼从那里偷窥染色的天空。
他还活着。他想,闭上眼睛,腿悄悄伸直。
飞船在沙坪坝的港口降落,郑郑的公寓耸入天际。他们走进电梯,“小廖牙膏”的广告在他们背后闪动。电梯抵达三十二层。他们走出去,张骆驼在前,乔德在后查看周围的情况,乔德显然不习惯,他不安地打量爬满灰尘的墙壁,表情冷淡。
张骆驼按下门铃,音乐声轻轻响起,面部开始自动识别。
从远至近的脚步声。
郑郑的面孔在门缝里出现,她面无表情,看起来像哭过很久,双眼又肿又圆,充满血丝。
她抬起头,神情惊愕无比。
“张骆驼……?”她双唇颤抖,双眼闪闪发光,不可置信地说。
大门的把手从她手中滑开。一个粉色的绒球从她背后吃力地钻出来。张骆驼来不及看清,它已飞扑到他脸上。那身体非常柔软。
“啾。”张骆驼听到急促的叫喊。
接着郑郑也冲上来,她紧紧地拥抱了他。张骆驼被搂的几乎窒息,但他仍然笑起来,无法抑制的。
第49章 流浪之时(二)
郑郑的公寓是老样子,银色的墙面,无处不在的高科技,红色沙发和明黄色的桌子,强烈的色彩冲突让人以为窗外的灰色天空是另一个世界。场面有些尴尬,张骆驼坐在沙发上,但乔德只是瞥了一眼沙发站在旁边,他显然在嫌弃沙发的花纹太过俗套,他轻轻抚摸着毛毛,它在向张骆驼撒完娇后亲昵地到了乔德身旁。
郑郑站在对面,她把泡的咖啡递给张骆驼,率先打破了沉默:“我以为你是死了,我认识的人也这么告诉我,你到底去了哪儿?”她的眼睛仍然很肿,张骆驼和她说话时注意力几乎都被吸引了在上面。
“说来话长,但总之现在没事了。”张骆驼含糊地说,他瞥了乔德一眼,仿造人,火星,被换了一条新的胳膊,这里面哪件听起来都不可思议,“我以后告诉你——公司怎么样?”他想知道这个,这信息眼前来看最重要。
郑郑眯起眼,她迅速捕捉到张骆驼的不自然,但她没有拆穿,而是随着张骆驼转移话题,语气轻快:“老样子。公司宣布你被开除,但是我知道肯定不是那样,我见证了事情的经过,我以为是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去了你的公寓,结果那儿全是公司派来的仿造人警察,大门敞开。我告诉他们我来找你,他们说你早就消失了。我施了点办法才进去——里面到处都被翻过,乱七八糟,然后我偶在角落里找到了这个。”她仰起头,指指毛毛,它正露出肚皮给乔德,“它缩成了一团,全身都是灰,一直在抖,我就把它带了回来。”
他猜的没错,赵一不会轻易放过他。张骆驼想,他想起赵一轻蔑的眼神,紧抿的嘴唇。
“那么……他?”说话声忽然再在他面前回响,张骆驼茫然地抬起头,郑郑狐疑地抱着手,她的嘴型故意张得很大,她瞥向泰然自若的乔德,他像个衣架子被摆在旁边。
张骆驼的脸红了:“什么?”他故意含糊地说。
郑郑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张骆驼垂下眼,假装在喝咖啡,咖啡很苦,他皱起眉,但不敢抬头,否则就会和郑郑试探的目光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