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
“我就是仿造人。”她一字一句地说。她的声音近乎低语。
张骆驼凝视着她,她的表情异常苍白,但又过于坚定,说出这句话像是费了她的全部力气。
“那时候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太过震惊了……我除开我自己无法想到别的。”她吞了口唾液,眼神变得迷茫,她轻声说,“那段时间我过的太糟糕……对不起。”她解释完毕,不再说话。她的眼睛一闪一闪,却让人感觉非常脆弱和沉重,甚至接近于黑暗。
张骆驼看着那双眼睛,感觉喘不过气。他的心中五味陈杂。
他不自觉地摇摇头:“对不起。”他轻声说。
郑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为了什么?”
张骆驼无法说出口,胸口一种浓烈的愧疚感咬紧了他。郑郑没有讲她去管理部看的东西是什么,但张骆驼想应该和他看的差不多,那些证据几乎可以压垮每一个人。他想起那段时候,郑郑精神萎靡,几乎不能正常上下班,没有人能找到她。但当时张骆驼只是觉得她不太像平时的郑郑,他从没想过去将那些问题逼问出来,她只能一个人承担。
郑郑不赞同地摇摇头,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她再次一眼就看穿了张骆驼的局促不安和愧疚,他们成为朋友太久了。
“你永永远远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说,非常郑重。
张骆驼猛地抬头,他的心被暖流击中。某种冥冥之中的不安在这瞬间被熨平。他抬起头来,张开嘴,但想了很久都说不出话,最后他犹豫地回了她一个笑容。
他想起他们初次在公司见面。郑郑,穿橘色裙子的女孩。
“好了,我们去吃早饭吧,你等会儿就要和乔德去见芦幸了。”她深呼口气,再次端起托盘,“他平时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上次的反应那么激烈,也许他会解释清楚……祝你一切顺利。”她笑了笑,像是刚才的一切是平时随意的一次谈话,尽管它包含了太多信息和坦白。那两杯咖啡的浓郁气味静静地流淌。
张骆驼停留在原地,他看向窗外,大厦和大厦互相覆盖,它们永不孤独。他心里涌起一股冲动,他从来没有告诉过郑郑那件事,也许他该告诉她,不管是为了什么。
“嘿。”他叫住郑郑,想了想,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郑郑疑惑地转过头,她已经走到厨房边缘。
张骆驼深呼一口气,说:“……那天晚上,她对我说,她爱你。”
他知道郑郑能立刻明白,尽管他没有说“她”是谁,但郑郑一定能明白。那个夜晚,万人演唱会的后台,张骆驼听过平生最令人费解的话。但现在他觉得他似乎明白了一些。郑郑的神情在他说话完的那刻变幻莫测,犹豫、困惑、愣神,那些表情一闪而过,张骆驼无法完全捕捉到它们,那些神情过于神秘,就像重庆这座城市。但最后她的表情停下来,定格在一秒,纯粹的微笑上。她在那一刻变回了以前的郑郑,什么也不担心,一切都非常好,她不畏惧一切,甚至包括管理部,因为她的笑容是能逃离一切的小小驾驶舱。
然后她迈出步伐,走了出去。
第52章 流浪之时(五)
乔德租了一辆市面上最普通款式的飞船,以防它被注意,他们坐上它,看着它行驶。
飞船最终在南坪港口停靠。
张骆驼等安全带解开,下了飞船。他们在飞船上时都没有说话,但他们都知道对方想的是什么——芦幸。他是乔德的朋友,却对乔德怀有莫大的敌意。张骆驼无法不揣测芦幸的那些话语,尤其是在这一刻,星期六,他们即将面临他的时刻,张骆驼的神经活跃到了极点,各种各样困惑的想法从头脑窜出。
“你们到‘港口’报出我的名字,他们会带你到我的房间来。”飞船上,乔德和芦幸连接通讯,芦幸回答道。
他们到达游戏厅‘港口’,报出芦幸的名字,仿造人服务生将他们带到电梯口,给他们说了一个房间号。他们踩着厚重的蓝色地毯,从醉的一塌糊涂的人群中穿梭而过,走进电梯,按下二楼的键,几秒以后,电梯门自动开启,一间房门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就是他们在找的地方。他们敲敲门,走进去。
他们看到房间里的墙壁上挂了敦煌双神的壁毯,接着他们看到了芦幸,他正坐在壁毯前,面对着一张冰冷的桌子,似乎已经到达了很久。
他神秘的笑容被桌上立体的一座座大厦的全息影像照亮,玩游戏正玩到关键处,画面里电闪雷鸣,蓝色头发的主角在都市丛林中跳来跳去,捡拾金币和地雷,他跃过一座大厦,摔入半空,跌到地下。
“游戏结束!”男主角熄灭不见,桌上的全息影像只剩微暗的大厦在发光。
芦幸抬起头来,视线穿过那些半透明的影像,像这才注意到他们。他挑挑眉毛,伸出手。
“你们来了。”他朝椅子一靠,露出一如既往的神秘笑容,意味深长地说。他的脸很苍白,眼睛充斥着血粉色,看起来非常虚弱,像是在游戏厅里呆了很久。他看了张骆驼的手臂一眼。
“还痛吗?”他朝他比了个口形,双眼一眨不眨。
张骆驼挺直了背,没有移开眼睛:“不痛了。”他坚定地说,尽管他的伤口并没有好完全,但沉甸甸的气氛潜意识地让他这么回答,这更像一场谈判,虽然他也不知道谈判的内容是什么,可这时绝不能认输。
芦幸听了他的回答,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我在这里呆了一天一夜。感觉不错,这里很适合打游戏,设备好,气氛够足。”他的目光直视着张骆驼,像是要望到他的心脏。然后他移开了眼睛。
乔德给张骆驼拉开了椅子,语气如常,仿佛无事发生:我不知道你这么喜欢游戏。”
芦幸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的动作,眯起了眼睛,他的语气和平常相似,友好而神秘:“我也不知道你有一天也会自破承诺地维护一个你原本看不起的仿造人。”
乔德没有任何反应,但气氛立刻变得僵硬,芦幸一开场就恶意地打中了关键词。沉默忽然从天花板撒网,插穿他们的胸膛。微暗的光线照亮整座房间,一瞬间没有人动作,显然在这一刻,他们都再度回想起了上周,芦幸那忽如其来的憎恨、他发红而激动的脸颊,除开他,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芦幸敌意地凝视着他们,偷窥他们的反应,又也许没有,他只是在放空,在沉默中尽情地游走,捕捉自己想要的东西,考虑在下一刻要说什么。
“……乔德,你还记得那只企鹅吗?”良久,芦幸忽然打破了沉默,开口道。
乔德皱起眉头,没有立刻回答芦幸这句突然钻出来的没头没尾的话,谨慎地斟酌它的真正含义。
企鹅?那是什么?张骆驼疑惑地想,芦幸的话有些无厘头。
芦幸瞥了他一眼,仿佛猜中他的困惑,好心地提示道:“我说的不是意象上的企鹅,是真的存在的企鹅,就是那只,玩偶企鹅,到处乱飞的那只,搞得大家一片慌张。”
似曾相识的画面从张骆驼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芦幸看了出来,他得意地点点头,继续说道:“对,就是你想的那只,那只玩具企鹅。在走廊上被乔德捉住的那只。”
张骆驼皱起眉。那只玩具企鹅,他记了起来。那只企鹅已经在他记忆里模糊不清了,他只记得那么一瞬间,那企鹅被乔德飞踢出去,像是一道黑色的残影。但他没明白芦幸为什么突然在此刻提起这个,他以为他们来谈上周的那些事,关于芦幸说的那些奇怪的话。
但芦幸眯起眼,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话题的偏移,自顾自地进入回忆之中:“你记不清了是不是?但我倒还记得清楚。我记得那只企鹅是黑色的,但是头皮那块有因为粘漆留下的一片亮蓝色,它闻起来很难闻,像是一只堆积太久的玩具仓鼠,上电池时也不好上,要花很长功夫……但当它贴上乔德和他父亲的合影时,它一下变得很好玩,会让人发笑……”
乔德打量芦幸的目光忽然收紧。
“我记得照片上是他和他父亲的合影,那张他从来没给人看过。”芦幸像是没注意到,继续说道,“他偷偷地把照片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连赵一也不知道……”
张骆驼愣住了,他一下明白过来。
“你们猜猜是怎么回事?”芦幸细细地观察着他们的表情,像是终于从中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仍然神秘地微笑,饶有兴趣地停止了讲话。
“是你做的?”乔德面无表情地说。
芦幸轻轻地点点头,似乎毫不在意:“确实是——”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乔德,似乎在等他愤怒或者生气,失去理智,而他不等乔德说话,又狡猾地加上了筹码,准备将乔德的怒气推的更高,而这会让他自己更高兴:“不过我猜你一定很想不通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你和你父亲的合照?”
那张被乔德自己撕的粉碎的照片,那上面乔德手中拿着黄蝴蝶的标本,面对镜头僵硬地微笑着。张骆驼还记得它,他知道那对乔德来说很重要,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乔德。
但出乎意料的,乔德看起来仍然很镇定,他对芦幸的话没有什么反应。
“没什么好稀奇的。”他平静地说,冷冰冰地看了芦幸一眼,芦幸的笑容立刻僵住了,也许是因为预想的场景没有在他面前呈现。
“那张照片我放在办公室里,只要你收集了我的指纹、有心溜进去翻翻就找得到。更何况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叫赵一帮你开门,说要找点资料。而且这么做不难……他也进去过。”乔德回过头,看了一眼张骆驼,他被大厦影像涂得深蓝的嘴边露出一点点笑意,但那也有可能是张骆驼的错觉,因为乔德马上就转过头去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忽然在这个时候,告诉我关于你暗中做的那些事,但我不感兴趣。”他的眼睛瞬间变得像猎鹰一般。
乔德绕开了那些语言陷阱,直冲芦幸而来。芦幸苍白的脸颊因此开始变得僵硬,他彻底失去了达到他想要的效果的可能。
“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有人指使吗?还有你上星期为什么打张骆驼?你上星期说的话是想暗示些什么?”乔德的口吻很不客气,几乎算是咄咄逼人,他一针见血地问道。
芦幸直愣愣地盯着他们,没有说话,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有一分钟。沉默让这个房间没有时间的界限。他突然笑了起来。他白色的脸颊渐渐变红,咳嗽和笑声从他的喉咙里一波波涌出。
他抬起头,冷冰冰地说:“你想知道为什么我要打他?”他的视线穿过桌上的全息影像,它们在空中摇摆不停,目光直冲乔德而来。乔德接住了那目光,毫不躲避,他等待着芦幸的攻击。
芦幸沉默了会儿,他躺在座椅上,好一会儿后,他才再次坐起来,声音平静地响起,像一颗无声的□□:“他可以活……那为什么他不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