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
他非常咄咄逼人。但乔德并没有因为他的冷嘲热讽退缩,相反,他抬起头,直视着芦幸,语气平静:“也许你是对的,我的心早被冻住了,我是没有资格这样说,尤其是在你和曾林面前。但我仍然想道歉。我以前从来不懂那些痛苦,不把它当回事,因为那时我只知道心被冻住的感觉,但不知道将冰冻的心用火烤化,却再被冻起来是什么样。”
乔德几乎像个笨拙的小孩那样形容道:“直到我自己感受了一遍,我明白了。”
芦幸仍然在笑,但他的笑容没有刚才那么自在了,而更像一种伪装,每当乔德说一句那笑容就僵硬一些。也许是因为他根本没想过从乔德口中听到这类的话。心。道歉。冰冻。那些几乎令人诧异的情感。
“那很痛苦。”乔德喃喃地说,“当你整个人已经知道了情感这回事,并且拥有了它,但是上天却想把它收回,就好像拥有了生命后再死亡了一次,你眼睁睁地看着那种虚无感覆盖了过来,你想反抗,但是却没办法反抗,你甚至连抗议都没有办法,因为那是上天的决定,但是你还是感觉痛——很痛。”
芦幸许久没有说话,他仅仅只是直视乔德,像那样他就能得到他在思考的一切。
乔德继续说,若有所思的:“痛到你感觉到你其实一无所有。”
他抬起头,直视着芦幸,后者已经没有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他也直直地看着乔德。乔德停顿了一下,接着坚定地,轻声地:“……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道歉——朝你和曾林。”
“……以你过去的朋友的身份。”
笑声从芦幸嘴中彻底消失了,他像忘记了微笑是怎么回事,而那笑意也从面部的肌肉上撤离,他不再微笑,不再伪装,许多情绪一闪而过,但马上又归于平静。接着芦幸再次轻笑起来,他把头埋进手中,趴在桌子上笑,桌子因此抖动。他又抬起头,张骆驼和乔德这才看清楚了他。芦幸没有再笑了,他的眼睛里藏着眼泪,眼泪从他的眼角下划过。房间里十分安静,只有似有似无的哭泣。最后他坐了起来,面色已经变得和往常一样,尽管粉色仍如每日必见的潮汐停在他的皮肤上。
“你以为你是谁?”他深呼吸一口气,说,“……他已经死了,你道歉有什么用。”
他躲过乔德的目光,低下头,没有再说别的话,满屋都是他轻微的抽噎声,他无法抑制住那声音,只能由它自由流淌。
全息影像在桌上静静地闪耀。好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逐渐消失。芦幸用手揉着鼻梁,将自己藏在阴影下,仍然一言不发,犹如眼泪已经让他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良久,他完全恢复了几乎等同于冷淡的平静,终于开口了。
“你让他走吧。”他说,非常疲惫。
“我是说他。”他看着他们困惑的表情,指了指张骆驼,张骆驼不明了地动了动。
芦幸看出来他们没明白他的意思,低下头来,他的手再次像之前那样划过桌上的那些键。红色的、透明的、黄色的。最后他的手停在一个蓝色的键旁。
“你知道这个键是什么吗?”他忽然抬起头,问道
乔德扫了那一眼,第一次有些疑惑地说:“呼叫服务员键。”
芦幸点点头:“是的。”他说,若有所思,“但是我按下去,进来的不会是服务员,而是赵一和她的人。”
张骆驼猛地一颤。
乔德的目光变得锐利,他条件反射地朝门口一瞥,但他只瞥到了一片平静。
“他们在一楼的大厅里。”芦幸解释道,他指指门,“你们可以去看看,在电梯旁,那里有个小阳台,可以朝下面看。”
乔德站了起来,张骆驼跟上去。门外很安静,没有声音。皮鞋踏在地板上,反射出电梯的LED屏。乔德轻轻地走到小阳台上,靠在电梯的死角处,他面无表情地望着一楼,灰色眼睛闪闪发光。接着他像明白了什么,把位子让给了张骆驼。
张骆驼低下头。一片白色的空隙里,无数游戏的光影闪动着。一个人站在一楼地正中间,她的表情冷漠而傲慢,鼻环闪闪发光,手放在衣兜里。而四五个人围着她,他们的衣兜看起来都鼓鼓囊囊的,像揣了些什么。
她抬起头来,无意识地朝上面望了一眼。
张骆驼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
她没看到他。
他们退回了房间。
芦幸平静地坐在座位上,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他们已经变化了的面部表情:“看到了是吗?”他毫不惊讶地说,轻轻地让椅子转动了一下,沉思着,继续说道,”这就是我的主意——乔德,让你痛苦一辈子。我因为曾林恨你,现在也恨,我想告诉你一切真相,然后就把你推下地狱。我在来之前和赵一约定好了,把你还有他约到这里——”
他轻轻地瞥了张骆驼一眼:“当然,前提是他还活着的话。她是这么给我说的。我想在告诉你们一切后,就按下这个键,让他在你面前被带走,就像当初我看到曾林死一样。”
乔德立刻明白了过来,他把张骆驼护在他身后,但芦幸毫不在意他的动作,目光停在蓝色按钮上,手在上面轻轻摩挲,继续喃喃地说:“只要我按下这个键,他们就会从一楼冲上来,看他在不在这里面……而现在,我已经准备好了……”
芦幸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直视他们:“……但是现在我因为玩游戏太疲惫了,看不清任何东西,需要一分钟的休息时间。这一分钟里,发生什么我都不知道。”
“一分钟,只有一分钟。”
他朝椅子上一躺,闭上了眼睛。
第56章 流浪之时(九)
有一秒钟,乔德和张骆驼都没明白过来芦幸是什么意思,他们都因为他看似要逮捕他们的话中僵住了,乔德的肌肉紧绷到极致。但接下来的话立刻像盆冷水般泼下来。
一分钟,只有一分钟。芦幸的声音洪亮无比,敲响了夜里的钟声,也敲醒了沉睡中的人们,乔德眼睛一闪,立刻明白过来。张骆驼晚一点感应到。但这一刻他们全从睡梦的假象中醒来。
几乎是同时,他们回过头,对视了一眼。
赵一、她的帮佣,他们在这间小小的游戏厅设下埋伏,而他们有六十秒的时间逃亡。时间已经开始流逝,那消失的声音在他们耳边转动。
“走。”乔德朝他比了个口型,说。他们朝门口走去,迈过身后桌上那些微小像素,忽视闭着眼睛的芦幸发出的均匀呼吸。但他们刚到门口犹豫地顿住步伐。
他们该朝哪里走?不可能去一楼。一楼有埋伏,赵一拿着谋杀武器虎视眈眈。他们也不能上楼,因为他们只有六十秒。张骆驼深呼吸一口气,冷静。他朝左右看了看,游戏主角的惊叫穿过房门朝他们而来。右面的房间空无一人,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你还记得吗?”乔德低下头问他道,“这个破游戏厅旁边是什么建筑物……”
“旅馆。”张骆驼回答道。他记得。他们走进来之前看到过。廉价旅馆和这栋楼的最右面连接在一起,它们的阳台挨着这里的窗户。
他们同时走向右边的房间,里面空空如也。漆黑的房间里摆着铺满全息影像的桌子,它感应到有人走来,期待地发出炫目的光,但他们只是径直走过去,走到窗边。窗外的光线从窗帘的边缘流进来,乔德走上前,猛地拉开窗帘,打开了窗户,冷风立刻像海浪一样卷进来。
张骆驼探出身子查看外面的景象,街道上冷冷清清,南坪的白天还没有被唤醒。
他看向右面。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在他眼前晃荡,张骆驼甚至能看到因为生锈产生的淡淡的黄色。‘宾至如归’旅馆。上面写着。但说服力显然黯淡失色。在那广告牌下,无数个简陋阳台组成了一条平行线,其中一个离窗户很近,似乎只要探出身子,迈出脚就能踏过去。
张骆驼深呼吸一口气,向楼下望去。行走的行人,红绿灯,模糊的灰雾,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来不及再犹豫了,他知道。
他回过头去,对将手轻轻地放在他肩上,安抚着他的乔德说:“我走快点,你好跟过来。”
“你先走。我还要留下来和赵一对质,我要让她以为你确实已经死了。”但乔德摇摇头,非常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耳垂。
张骆驼愣了一下,但他马上知道乔德是对的,而且赵一不会伤害乔德,他感觉得到,他们毕竟是好几年的朋友。他不舍地看了乔德一眼,点点头,伸出一只脚,迈出窗户。冷风拍打在他的脚上。张骆驼颤了一下。冷。他想。
“那我在哪里等你?”他想了想,又回过头,不安地问道。
“……家。”乔德没有犹豫,他凝视着张骆驼,坚定地回答道。
张骆驼愣了一下,他看着乔德。乔德报他以同样的目光。但张骆驼能在那目光里寻到其他的东西,乔德的彷徨和混乱掺杂在其中,芦幸说的那些故事明显影响了他的心弦,那些不安定的感觉——绕过他的情绪管理流泻了出来。张骆驼想了想,一只手抓住窗户台,身体倾斜进屋子。
他轻轻地用嘴唇碰了一下乔德的脸颊。“待会儿见。”他回望怔住的乔德,轻声说,他感觉他的脸在燃烧,细碎的颤栗感阵阵地钻入他的骨髓。
他放开了乔德的手,小心地探出窗外,把半个身子弹出去,他的脚在空中晃荡,临空让他有些眩晕。这不算什么,他还曾经面临过千米的高空。他安慰自己着,一面小心翼翼地让脚不要从无数个人的头顶上掉下去。他深呼吸一口气,抓住右边的护栏,一只脚踏在上面,踩在瓷砖上。
他的半个身体和游戏厅分离,然后是三分之二的身体,他小心翼翼地让另一只脚也着落在瓷砖上面,然后是另一只手。他的双手都狠狠地抓住护栏。护栏轻轻一颤,一些铁屑飞落下来。
现在阳台近在眼前,只隔了一道护栏。
他迈出步伐,一只脚跨过护栏。他碰到了冰冷的灰地板,柔和的窗帘轻柔地滑过他左脚。然后是另一只脚。一阵冷风悬浮而过,他的身子朝□□斜,接着跨过护栏。
他安全了。冷静。他想。
他颤抖着,他在旅馆的阳台上安全着陆了。
他回过头去,朝专注地看着他的乔德挥挥手,他在另一头,游戏厅中,和他相隔不到半米,但像已经是隔了很远。
乔德点点头,他最后看了张骆驼一眼,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窗口。
张骆驼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无尽的风。黑暗中,他似乎看到乔德跨过空无一人的房间,回到走廊上。他的脚下是地板,空隙里,赵一和她的同伴举起武器。
乔德匆匆走过走廊,他无视那些爆炸声、金币掉落声。他推开门,走到了芦幸的面前,然后坐下来。
蓝色头发的主角在桌上跳动。微小的像素构成巨大的幻影。
对面,芦幸缓缓地睁开眼睛。
张骆驼猛地睁开眼。他咬着牙,忍住肌肉的酸痛和腿软,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