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
他也得离开了。
他打开阳台,走进房间,幸好里面没有人,这样他就免于解释了。他绕过一团乱的被褥和到处洒满的果汁,咬紧牙关,打开房门,走进气味复杂的长廊。几个穿花衬衫的人在窗边手拿烟卷聊天,他们听到门开的声音,随意地回过头来,然后又漫不经心地转过头去,继续沉浸于无意义的对话。张骆驼埋下头,避免他们看到他的脸,他悄悄地屏住呼吸,躲开吗啡和烟草的臭味。
他走到一楼,老板娘躺在柜台前熟睡,面对一张薄到像是一张纸的电视机。他想要从大门走出去,但立马停住了脚步。他看到了赵一带的人,他们在旅馆外面徘徊,不断奔跑着。
“没有他!”最前面的人大吼道。张骆驼假装镇静地收回脚步,在收音机的歌声里若无其事地返回长廊。
他听到那些人走进旅馆的脚步声,他听到询问的声音。“醒一醒,你看到过这个人吗?”他们对老板娘说。
他朝长廊深处走去,他眨眨眼,他看到走廊末端有一扇门,那扇门露出一条缝隙,透出光亮,那似乎是后门,通向另一条街道。
他走过去,颤抖着,手心都是汗水地推开门。他走出去,将那扇门紧紧关上。
眼前是明亮而萧索的大道,几个行人匆匆地走过,一架出租飞船的司机无聊地待在地面上,嚼着口香糖,将一首日文和中文掺杂的流行歌曲放到最大声。
张骆驼径直走过去,打开那架飞船的舱门。
“离开这里。”他说,避开了司机惊讶的眼光。
旅馆在他脚下慢慢变小。
他不知道他怎么回到郑郑家的。他关上门,脱下鞋,毛毛扑腾飞到他脸上。他一头倒在沙发上,撞进毛毛柔软的粉色肚皮。他一动不动,汗水像一块地图浸湿他的后背,痛苦和虚软侵入他的头脑,他的脖子和肚子开始感到疼痛。
芦幸的脸、乔德的脸、橘色头发女孩的笑容,他们一一闪现又消失。他闭上眼睛。
他睡了二十分钟,然后坐起来,在客厅里抱着毛毛,等了很久,他时不时地看看钟表,等待让他变得有些焦躁。他仔细听着门外电梯运转的声音,期待它发出巨大的噪音,某个人走向这里。不知道乔德怎么样?他不安地想。管理部的人不会朝自己人下手,他知道这个道理,很久前乔德给他讲过,但他仍然有些担忧这长久的寂静。他闭上眼,像是重回游戏厅,二楼,他在乔德旁边,从阳台上望下去,看到赵一四处张望,在等待信号。
乔德朝他望来。乔德。乔德。那双灰色的眼睛……张骆驼想到那双眼睛,骨头开始疼痛,也许是因为冷风刮过。
他等了三个小时。整整三个小时。夜晚窗外的人群渐渐密集,一栋栋大厦窗口亮起各式各样的灯光,天空一如既往,停留在一种饱和度较高的灰上,沉闷的像是坏掉的电脑画板。
张骆驼站起来,他的手脚冰凉。他已经等了太久了,毛毛在他怀里睡了一觉又一觉,它不安地在他怀中滚动,享受张骆驼手指触碰间的颤动。
也许他不能等了。张骆驼想。他想起曾林,芦幸,桌上的全息影像,乔德的安抚在此刻变得没有说服力。
他开始有些恐慌,还有点仓促。他得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他快速走到沙发旁边,拿起衣服,穿上鞋,走向门口。
门锁轻轻扣的一声。它忽然被打开。
他抬起头,愣住了。
乔德走了进来,他披着一身稀薄的雨水,脸色苍白,神情看起来木然又冷漠,与之相反的是某种东西像在他体内燃烧,他的眼睛闪闪发光,灰的像某种晶体。
张骆驼愣了一秒,但只愣了一秒。接着他冲上去,紧紧地拥抱住了乔德。
乔德没有动弹,他的手无措地在空中垂下:“我身上还有雨。”他小声说。
张骆驼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地抱住他。许久,乔德的手无奈地轻轻放下来,落在他背上,笨拙地拍了拍。张骆驼将头埋进乔德的怀中。冰冷的湿意绵延开来,其中夹杂着一丝丝温度。他不觉得冷,他的四肢和神经告诉他这是最温暖的几秒。
他们拥抱了很久,非常久,久到张骆驼的心足够温柔的沉下来。乔德在他面前,完全平安。他想,深呼吸一口气。
夜晚时分,他们躺在床上,卧室里被窗帘分泌的静谧黑色遮盖。乔德洗了澡,按照习惯换了件蓝丝绒衬衫,那衬衫贴着张骆驼的皮肤,张骆驼无意地用手滑过那蓝色的针线。乔德很疲惫,他洗完澡后脸色仍然苍白,一点也没有被热气覆盖,他的皮肤几乎像某种无温度的机器,唯一燃烧的是他灰色的眼睛,仿佛卷入了火焰,它在夜色中挣扎,像是永恒地痛苦和思考着一些什么。张骆驼没有问他,也没有说其他的东西,他只是睁着眼,躺在床上,手轻轻地在那闪亮的蓝色上游走。
他等待着。
乔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
“结束了。”他说,疲惫而平静,“我进去时芦幸刚好按下了警报。”
张骆驼在黑暗中眨眨眼。
“赵一他们冲上来,结果只看到了我和芦幸。她气坏了,试图问芦幸有没有看到过我。芦幸遵守了承诺,他什么也没说。她自己搜查了一圈,但没查到什么。她又问了我,我对她说你已经死了,我可以离开了吗?她看起来有些犹豫,但是还是放我走了。我为了避免他们跟踪,在市内多绕了几圈。”
“甩掉他们后……”乔德停了停,低下头,他的语气变得犹豫,“……我去了墓园一趟。”
张骆驼转过身去,面对乔德。他在黑暗里看到了乔德的眼睛,它在闪闪发亮、燃烧,一些事打破了对它的禁锢。
他等待着乔德的下一句话,但很久都没有等来。又过了很久,久到他以为乔德是睡着了,开始试探地聆听空气里有没有均匀的呼吸声,乔德的声音才久违地响起来。
“都是真的,我查过了。”他说,语气冷冰冰的,像事不关己。但张骆驼马上意识到不是那样。
乔德在颤抖,轻轻地颤抖,黑色给了他放肆的空间,语言是他最后的壁垒,他的眼睛徒劳地发亮,仿佛燃烧不尽。张骆驼望进去,看到其中的冰原在融化,它们悄然逝去。
没事的。张骆驼轻声说,没事的。他不知道这时除开这个他还能说什么。他凑过去,握住乔德冰冷的手,轻轻抚摸那背脊。但他感觉他的胃像是被人割开,此刻他所有被吞进去的感受都从身体里泄露出来,反噬他的皮肤,乔德的痛苦在他身上再次上演了一遍。
没事的。他觉得他的语言像是无力的树枝。乔德的蓝色丝绒服轻轻覆盖上来,包裹住他皮肤的每一厘米。乔德抱住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说话声,呼吸声,叹气声,甚至没有哭声。但一滴像是温水的东西,侵入张骆驼的脖子上,分散到他的躯壳的每一个地方。在那里面,痛苦像无法分解的分子。
“我在这里……”张骆驼干涩地说,他望向天花板,那因为长年积累的病因而变得陈旧,他安慰道,“我在这里……”他闭上眼,没有说完这句话。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徒劳地安慰,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苦钻入脑海。
他抱住乔德,感受他的痛苦,他的头痛剧烈无比,仿佛在撕裂过去,他呜咽一声,忍住那疼痛。这个时候,他感觉到同病相怜的情绪,那像是一个和程序相连的关键词在心中生成。他忽然想起郑郑的话:我和芦幸同病相怜。这时他忽然明白了过来。同病相怜,他永远无法离开这座城市,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囚禁。而乔德他们以为自己能离开,而且是在不久的未来。他们满怀期待,四年只是他们人生的短短一瞬。但其实他们面对的是一个谎言,他们只能留下来,被迫的。实际上无论是他还是乔德,他们都无法离开重庆。
他们实际上被关在了同一个笼子里面。
“离开地球,去火星。”
他忽然又想到了那个想法,那想法乔德以为能成真,他甚至想带张骆驼一起回去,离开重庆,回火星去。但其实那念头荒谬无比,他们吹口气就能把它抛开,就像现在。
但张骆驼没有抛开它,也没有把它说出口。
他琢磨着这个词语,他听起来不可思议。
他清晰而深刻地想到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景色,它们伴随着他的词穷突兀撞进他的想象,撞碎那无声的泪水。
蔚蓝的海水、黑色的极寒夜晚。奇异的像是憧憬的感觉与痛苦一起从他四肢扩展开来。
他看到已经灭绝的鸟儿,轻飘飘的羽毛,它们在黑夜中飞翔,它们是自由的,不受任何东西束缚,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要是他们能像那些已灭绝的鸟儿。
他没有说出这句话,但他的眼睛闪闪发亮,呼吸变得急促。他擦干了眼泪,紧紧地和乔德相拥。
第57章 漫游之时(一)
早上张骆驼一睁开眼,乔德已经不在旁边。他摸摸床单,上面的温度已经丢失很久。他心里一紧,坐起来,看向时钟,它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散发微微的荧光。
“星期天,七点二十五分”。上面显示着。张骆驼坐起来,不知所措地左右张望,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穿好衣服,走进客厅,但暖色调的房间里空无一人,红色的廉价沙发孤零零的。
门口,乔德外出用的鞋子消失不见。
张骆驼打开门,空荡荡的走廊呆滞地和他相对。他想了想,回头穿上鞋子,茫然地走出去。
尽管他也不知道乔德能去哪里,但仍然进入电梯,按了数字为一的按钮。乔德。他想着他,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数字键不断变化。昨夜的夜晚,眼泪,还有木然的乔德,他们在夜色中沉重地相依,然后睡去,一切像个梦。
他走出了公寓。街道刚刚苏醒,大厦在灰色的天际线下像是脆弱的芯片。偶尔有行人从马路上目光呆滞地走过,身上带着彻夜过后的香烟味。张骆驼在这冷冷清清的街道里左右张望,有些不安。乔德会去哪儿?他不是那种喜欢逛街的人。他的心里开始流窜一些不好的想法,但他立刻把它压制回去。不可能,他说服自己。
他转过头,忽然停住了视线,心从嗓子眼回到胸膛中。
乔德站在马路对面,像往常一样穿着一身黑色夹克,过高的身高和冰冷的脸颊都引人注目,但和平常不同的是,他头上顶着个和他本身气质不符的毛茸茸的东西,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奇异的游戏人物。张骆驼眯起眼,那是毛毛,它不安分地扭动着。
乔德朝这里看过来,他们四目相对了。乔德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神情里闪过一丝不自然。
绿灯亮起。乔德迈开步伐,走了过来。毛毛欢快地尖叫,扑入张骆驼怀中。
“我没事,只是出来了一下。”乔德率先说道,他像是看穿了张骆驼的担忧。
“你怎么出门了?”张骆驼轻声问道,感觉心中的紧张随之落下,他刚刚有瞬间以为也许是管理部带走了乔德。乔德除开工作,很少愿意出门,他对人群有天然的厌恶,更别提还带着毛毛。
乔德别过头,平静地说道:“我想出来走走,这附近有人造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