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
张骆驼和乔德不动声色地穿过那架飞船旁边,走出停船场。千辉市场的招牌在他们头顶闪闪发光,像是肮脏的珠宝。他们走进去,穿过它。张骆驼已经来了很多次,他有足够经验地被乔德拉着,面不改色地穿过潮水般的人群,在各种各样的气味里前行。但走到那群女孩旁边时,他仍然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躲到乔德的右侧,而他感到乔德轻轻牵住他的手。
那些嘈杂的声音和繁复的气味最终被甩在他们身后,金山公寓像座游戏里会出现的终极战局的墓碑般等待他们。
他们乘坐电梯,到达公寓门口。
乔德按下门铃,清脆的铃声此起彼伏地响起。这声音让张骆驼恍惚了一下,他像是回到了半年前,他和乔德也是这样站在门口,而他第一次听到这铃声,蓝色的面部识别网紧紧地束缚在乔德脸上。
乔德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张骆驼回过神来,深呼吸一口气,按下信号屏蔽器的按钮,将它揣入自己上衣的口袋里。
门在同时被自动打开。他们走进去,鞋子在地板上发出悉悉索索的摩擦声。
“你们进来的时候刚好十点钟。”一个人说,嗓音苍老而柔和。
张骆驼抬起头,他不惊讶地看到范柳的全息影像已经在房间里显现,等待着他们,他坐在正对大门的沙发上,周身泛着微微的白光,当听到脚步进来时,他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看了乔德和张骆驼一眼。
张骆驼看着他,按捺住那份紧张,他小心地让手动了一下,将放进上衣口袋的信号屏蔽器揣到更深处,避免它掉出来。
“你好。”他说,做出一副要看医生的病人的模样。
范柳并没有在意他的招呼,或者说他从来就不在意,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招了招手,像所有医生,直截了当地示意张骆驼走的离他近点,否则他的全息影像就会消散:“只有手臂有问题吗?”他说,但是不是对着张骆驼,而是乔德,像那手臂长在乔德身上。
“只有手臂需要检查。”乔德和张骆驼对视了一眼,确定地说。
张骆驼谨慎地走过去,离范柳足够近,尽管不知道他的意思。下一秒,范柳亲切却冷淡地说:“坐下,我好给你检查你的手臂。”
张骆驼低下头来,看了看旁边的椅子,他明白过来,他坐了下来。范柳的全息影像走过来,停在旁边,那半透明的眼睛看着张骆驼的胳膊,接着他示意张骆驼把袖子挽起来,动一动胳膊。张骆驼照做了,范柳低下头来,仔细观察那胳膊的移动方向和发出的声音。
“今天芦幸不知道为什么想让我陪他,所以我和他出去了一趟,用完了义肢使用的时间,否则操纵义肢检查他的身体会简单一些。”他用一种类似于父亲般慈爱的声音说,边检查边对乔德解释道。
他半透明的手掌从张骆驼的胳膊上方划过,停留在张骆驼的膝盖处,他稍微垂下头看了那手臂一会儿,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他的视线从膝盖向手腕滑去。
“膝盖无大碍……手腕……”他喃喃地检查道,示意张骆驼将手腕扭一扭。
张骆驼照做了,他听到他的手腕的骨头卡卡作响。耳边,乔德清了清嗓子,声音响起:“他有什么问题吗?”
范柳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抬了抬手,张骆驼跟着他的动作也抬了抬手,在一阵打量后,范柳才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乔德,回答道:“应该没什么大碍,各个关节都完好。”
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张骆驼:“你觉得痛是吗?有多痛?”
张骆驼没有允许自己思考,他镇定地回答道,就像真的有那么一回事:“有点痛,并不严重。”
范柳点了点头:“我猜应该只是新义体的磨合期而已。”他半透明的手掌再次从张骆驼的胳膊上方划过,像是一个结束动作,显然他没发现什么大毛病。
“没什么大碍。吃点药就好了。”他说,边转过头去,对乔德温和地示意道,“去抽屉里拿三颗黑色的药丸,这可以帮助他恢复的更好。”
张骆驼看着乔德走过来,拿着三颗药丸,而大A已经为他送来了饮料。张骆驼谨慎地闻了闻,里面没有金属的味道,只是普通的水味。显然这次没有必要下C33药片了。他情不自禁地想。他一饮而尽了这杯水,感到凉意渐渐从他的喉咙里扩散开来,乔德在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背脊。
范柳站起身来,离开了张骆驼旁边,他洁白的全息影像因为信号问题闪了一闪。
“那些孩子因为他的事有些惶惶不安。”范柳说,他又看了张骆驼几眼,似乎感觉张骆驼没事了,因此转移了话题,对乔德闲聊道,张骆驼注意到他右手的银戒指,那正随着他的移动闪闪发光,“尤其是赵一,你知道她从小就有狂躁的表现。管理部有好几个人因为她最近的表现害怕,已经有三个人和我聊过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张骆驼听不出那是不是指责的意思,他垂下眼睛。
乔德点点头:“我从这周恢复了上班,我尽量不让她产生怀疑。”他的语气非常平静,没人能想得到他在上周才让张骆驼从赵一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他说完话后轻轻清了清嗓子,皱起眉头,似乎感到有些不舒服。张骆驼抬起头来,看了乔德一眼,而范柳和他一样,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你没事吗?”他关切地问道,“我这里有清喉药。”
但乔德只是朝他摆摆手:“没什么妨碍,我想和你谈谈火星最近发布的政策。”他再次清清嗓子,像是为了压制什么,咳嗽之类的,张骆驼垂下头,轻轻地从侧面瞥了他一眼,露出有点担忧的神色。而乔德,张骆驼毫不惊讶地预料到,就像他们计划的一样,没有对他的注视有任何反应,他重新开始说话,和范柳攀谈起一个“991法令”,显然他对那政策无比熟悉。
但这是一个开始,一个信号。张骆驼知道。他端着杯子,保持沉默的呼吸,就像计划里说的。而且他也确实插不上话,范柳和乔德之间的对话你来我往,像一颗颗的棋子,于是他只能偶尔低下头喝一口杯中的水,仔细聆听乔德的话。
乔德和范柳的谈话很愉快。乔德一直在说范柳感兴趣的话题,而他的语气如常,说话轻又自然,带着特有的乔德的冷淡和逻辑,很快就让人投入进去,不知不觉地,张骆驼也被他的言谈吸引了。同时张骆驼注意到乔德微妙的反应,他对范柳的看法即不完全赞同也绝不反对,但都隐含积极的态度。这让范柳很满意,他感觉被尊重,因此说的越来越起劲,拐杖好几次点在地板上,半透明的身子因为颤动而丢失色彩帧数。
这场谈话看起来很完美,而正因为如此,任何缺陷都才看起来如此刺眼,引起人的注意。张骆驼知道这点。因此他没有发声,也没有打断范柳和乔德的言谈,他不想给范柳任何生气的时间,那会浪费他们的计划。他只是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他自己的杯子。
缺陷实际上是在乔德的身上,他在谈话过程中清了好几次嗓子,尽管他声音很轻,而且努力克制,但那声音仍然无法抑制地响起,偶尔清嗓子声逝去,咳嗽声又此起彼伏地作响。这打断了好几次范柳和他的对话,好几次范柳正说到兴头,或想提出一个精妙绝伦的观点,乔德都会恰到好处地发出清嗓子和咳嗽声打断范柳的思路,让他的兴致消失,而他们不得不花一会儿工夫整理对话,才能继续往下言谈。
张骆驼一言不发,他听着那咳嗽声,悄悄数着它出现的次数。
范柳说到了一个仿造人偶像计划:“我觉得——”
乔德适时地清了清嗓子,咳嗽了两声。
“你去拿点药丸。”范柳终于忍不住了,他严肃地说,叹了口气,对着拼命压抑住咳嗽,背脊颤动的乔德。闲得无聊的张骆驼立刻站起来,准备找找看药丸。
“不需要。”乔德拽住了张骆驼的手,朝范柳摆摆手,示意没事。
“我不想吃药,我喝点水就行。”他转过头去,示意张骆驼道,“我的水呢?给我喝吧。”
他抬起头来,对着张骆驼露出疑惑的表情。
张骆驼假装愣了一下,然后又明白过来:“马上。”他说,他回过头,保持一种像是慌乱之中的步伐,在范柳的视线里转过身去,走到自己的背包面前,平常那里面都装着毛毛,但是现在那里面是另一些东西。他翻了好一会儿,才从中掏出一个绿色的瓶子。
“佛门”。上面的黑色花体字清晰地写着,正对范柳。
张骆驼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地递给了乔德,甚至连看都没看那瓶子:“水。”
但范柳看的很清楚,他狐疑地眯起眼,打量张骆驼:“等等,这不是水。”他的拐杖轻轻地摆动了一下,视线担忧地移到乔德身上。
“什么?”乔德的疑惑看起来恰到好处,他本来已经准备拧开“佛门”的瓶盖,但这下他犹豫地低下头,看向那瓶子的标志。“佛门”。那酒上面的花体字在光线下无比清楚,对着全息投影微微地闪光。
他转过头来,对张骆驼说:“怎么回事?”
张骆驼将乔德困惑下的示意尽收眼底,他也假装困惑地皱起眉,走到乔德旁边,将酒的标志对准了自己:“抱歉。”他立刻露出了一个犯错之后的经典表情,既自责又惭愧,“我出门前拿错了,这个酒和水的包装很像。”
他甚至在空中比了比,都是绿色的瓶子,用玻璃瓶做成,这年头好的水和酒一样珍贵。
乔德朝他比了个责怪但是原谅的手势,他拿起那酒瓶,嗅了嗅,拧开“佛门”的瓶盖,浓郁的酒味立刻飘散开来。他试探性地喝下一口,苦涩的表情立刻被抛出。
“不行。”他又轻轻地清了清嗓子,不可思议地说。
范柳敏锐地看了一眼张骆驼,张骆驼感觉到了视线,他努力装作仍很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他小声说。
乔德摇摇头,他拿了张丝巾,吐出嘴中的液体:“这个时候我不想喝酒。”接着他像无意似地把‘佛门’放在桌上,他没有盖上瓶盖,酒味四处弥漫,很快覆盖整座屋子,那绿色的玻璃瓶身正对范柳闪闪发光。
范柳的视线扫过那酒瓶,然后是瓶盖。他清了清嗓子,原本伫立的拐杖轻轻地摇动。他看起来像很镇定,但是脚在十秒内换了好几个坐姿,有些坐立不安。
“我们继续说吧。”乔德收拾好一切,抬起头来,对范柳说。
范柳回过神来,他严肃地点点头,看着乔德将瓶盖再次盖在酒瓶上,那玻璃瓶身中的液体轻轻荡漾。他的喉结随之滚动一下,视线闪烁不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一般,朝呆在一旁的大A做了个手势:“拿点水来。”大A立刻开始在地板上滑翔,几秒种后,它回到这里,头顶着一个水杯,走到了乔德的身旁。
乔德喝下了水,立刻不再清嗓子,他恢复了常态,继续接上前面断掉的话题,深聊下去。而张骆驼回到自己原来的位子,安静地坐了下去,露出一副因为他们的对话昏昏欲睡的表情,实际上悄悄趁着这期间打量范柳。他发现范柳没有跟上乔德,他大多数时候只是轻轻点点头,或者赞同乔德,意见像是在一瞬间消失至无,而他的灵魂早就飘散开来。还有范柳的手——张骆驼发现,一直轻轻地颤动,像是发生了什么令他震惊的事——但这里一片祥和,除开那瓶酒,它闪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