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孤立守恒定律被打破
张骆驼注意到视线总有意无意地划过那酒瓶,每划过一次那酒瓶,他的手颤动的频率更高一些。
张骆驼在猜范柳什么时候会受不了。范柳的喉结滚动的更加频繁,而那显然和乔德的话无关,他甚至没有在听范柳的话。
范柳开始冒汗。
张骆驼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
但他还是再等了好一会儿,范柳始终没有开口说什么,尽管他的嘴中止不住地轻轻吐气。张骆驼甚至开始有些怀疑了,这招会不会有用,或者范柳已经意识到酒的害处。
范柳忽然抬起头来:“抱歉,我要打断一下。”
他的说话声打断了张骆驼焦虑的思考,他在乔德似乎愕然的神情下耸耸肩,用疲倦的声音:“我这周非常忙……乔德,你知道,最近是火星的大日子,城庆日要到了,已经十一月,我忙的脚不沾地。”
乔德回忆了一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我差点忘了。是的,城庆节。庆祝人类刚到火星的第一天。我记得每到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礼物,我爸爸还送过我一个标本。”
范柳摆摆手,全息影像的残影一晃而过:“我最近忙的厉害,火星有很多要求……”他停了一停,有些难为情,“我忙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什么休闲活动都没做过,吃喝也是应付过去……”
他顿了顿,抬起眼睛,看向乔德,影像随之一颤:“刚刚看到我才想起来,我几乎有半个月没喝酒了。我刚刚控制了好一会儿,但是没法做到,你的酒勾起了我的食欲。你不介意我去冰箱里拿一瓶酒来喝吧?”
乔德在他的视线里冷静地抿起嘴唇,轻轻地摇摇头。
“不介意。”那声音非常冷静,和平时的他没有任何区别。
张骆驼凝视黝黑的地板,他眨眨眼,在这瞬间,感到心砰砰地猛跳起来。他清晰地看见那话投掷在地上,发出响声,它被传入那些线路,进入被封闭的大气层,在信号的帮助下直达遥远的火星,钻进范柳的耳蜗。
“我关一下全息投影。”范柳欣慰地说,“我去拿酒,马上过来。”
张骆驼轻轻地在心中划掉了任务第一项的“未完成”,随之一颤。
第65章 夜半城市(三)
全息影像再度被打开。
范柳的影像在他们面前出现,他一只半透明的手握着一瓶酒,另一只手拿着个玻璃杯。
“佛门”。张骆驼能看到那酒的牌子,那白色的全息影像。张骆驼睁开眼,假装因为刚刚范柳的走路声被惊醒了,他直起身,端正地坐在了椅子上。范柳撬开瓶盖,酒瓶发出微微的气体迸发声,他将酒倒进了玻璃杯,喝下一大口,身体因此满足地瘫软下去,他看起来像在一瞬间被人击败了,但是又同时取得胜利。
乔德的眼睛微微闪烁,他不动声色地说:“你该少喝点酒。”
范柳朝他摆摆手,露出和蔼而严肃的微笑:“我现在已经喝的很少了。几年前,就你们还在火星基地的时候,我喝的更多,芦幸总会有事求我,他总会从某些地方找到些乱七八糟的酒,然后来灌我。”
乔德表现的好奇的像从来没有听过芦幸讲过这些事。
范柳笑笑,抬起手:“你们也喝。”他说,用一种亲切却逼迫的语气,但他没有望着乔德,视线停在张骆驼上,似乎在等他做决定。
张骆驼朝椅子上挪了挪,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小心地拿过旁边的佛门,倒半杯进茶杯里,咽了几口,这酒很冲,他刚入口就知道了。
他可不能喝的烂醉,他想。他感到他的手心有些出汗。他闭上眼,抿了一大口酒,让它从舌头上滑下去。
范柳的视线老练地从他身上扫过,张骆驼放下那杯酒,假装被酒冲昏头脑,在一瞬间变得不太清醒,再次垂下了眼皮,像刚才一样因为进入范柳和乔德艰深的谈话而不知身在何处的状态里。
范柳看起来仍然没有什么变化,他很清醒,一杯酒不至于致命,但酒让他心情变得不错,他头脑清楚地继续和乔德聊天,他们顺着城庆日的话题下沿,随之讲起了火星基地的往事。
“那时候你们几个总是很调皮,尤其是赵一和芦幸,几乎是让基地最头痛的孩子,但是我还是很爱你们。你要乖一些,学的也快,不怎么给火星添麻烦,我还记得有一次他们逃学,去街上玩耍,我把他们揪回来,回到教室时,你却趴在桌前,手里拿着笔,还在完成火星给你的背重庆地图的作业,非常认真。那时候你最喜欢的东西只有邓丽君和标本,你对蝴蝶简直是执着无比。”范柳喃喃地说,夜晚和城庆日激起了他的回忆,刚刚喝下的一杯酒让他的记忆在夜色中微微散发荧光。
范柳喝一口酒,环绕四周,又看了一眼张骆驼,在今晚开始喝酒之前,除开给张骆驼检查身体以外,他都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他。张骆驼扬起微笑,假装醉醺醺的,实际上他真的有点,佛门比他想象的还猛,他感到酒精敲打他的牙齿。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范柳在怀疑他,尽管他也不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张骆驼感到心里有面鼓在被敲打,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定格在范柳的酒杯上,一口,两口,他看着那干裂而苍老的嘴唇靠近酒水,接着喉结滚动,全息影像随之轻轻颤动。
“后来你们就去地球了,我还记得你们去地球的前一天,芦幸看起来像个没事人一样,还和我玩了一场扑克牌,但我知道他心里很紧张,他就是那种内心敏感的孩子,和你有点像,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赵一很好懂,她对着我哭了一场,她非常抵触地球,就算是现在也一样。”范柳唠唠叨叨地说,他无比了解他们。
他又喝了一口酒。
乔德端起他的‘佛门’,轻轻地碰了一下杯口,他垂下眼睛,张骆驼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赵一前几天好了点,但她变得更加讨厌和管理部外的人接触了,我想也许是因为她在地球上感到孤独……”
范柳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孤独?为什么?”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刺激到了他,他端起酒杯,将酒一饮而尽,接着毫不犹豫地倒入第二杯,一口吞了一半。张骆驼闻不到那酒味,全息影像给的只是一个投影,但他能想象房间里弥漫的味道,那醉意和感觉。
急速饮酒让范柳的脸色有些发红,潮红从脖子蔓延到他的双颊,那构成他脸颊的像素变成粉色:“怎么说?”
乔德将‘佛门’放回原地,他试探地说:“她给我说过她想回火星,四年太久了,她无法再忍受在这里多呆一分一秒。”
张骆驼捏紧手中的茶杯,他意识到了。关键词:“回火星”,乔德已经提到了它。
范柳摇摇头,他本来正准备喝第三杯酒,但他将那杯酒放下了,眼神敏锐了一些。张骆驼眼睁睁地看着那液体在空中飞舞,像多出一块的无用影像:“这不对。她需要忍耐,忍耐是一种美德,美德会把人带到对的地方去,虽然你们感到很辛苦,但是必须做下去。”
乔德的视线扫过范柳放下的酒杯:“我是这样对她说的,至少我们在这里已经度过了一年多了。”他的语速和平常一样冰冷,听不出任何异常。
“那你感到孤独吗?”范柳突兀地问道,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玻璃杯,眼睛异样地闪烁,炯炯地凝望乔德。
乔德意识到了他的目光,但他仍然保持冷静,斟酌着词汇,一点也没因为范柳的狐疑而退缩,他像以往那个乔德一样用冰冷却正确的语调回答道:“也许孤独过,但我想更多的可能性是没有……毕竟孤独只是一瞬间,它总会过去,我有那么多事务要完成,我们是为了全人类,孤独是值得的——而且我们最终会回到火星。”
范柳若有所思地听着这个答案,乔德趁他思考的时机,再次不动声色地举起“佛门”,朝范柳敬一敬,喝了一口,庄重地说:“为了这一年,还有你忙碌的城庆日,记得到时候带给我们一些礼物。”
他那絮叨的“带礼物”让范柳宽容地微笑了一下,那股敏锐而警惕的感觉消退下去。他重新坐回了座位上,那紧绷的沙发部位再次变得松弛。范柳的拐杖放松地离开地面。他再次举起了酒杯,酒被倒进杯子中,闪出棕黄色的光。他一饮而尽。
他摇了摇酒瓶,不在意地摇摇头:“这瓶酒快没了……但我还是有点渴。”他说,皱起眉头,一阵泛红后,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原来的肤色,看起来苍老而严肃,但他的眼神偶尔晃荡,手指也在不断轻颤,这出卖了他喝了快大半瓶酒的事实。
“我理解你们思念的心情。”范柳说,他停顿了一下,让那酒完全进入他的胃部,“但是防备很重要,你们必须待在这里,毕竟出纰漏是可怕的,不能让一些人因为意外的原因而导致严重的后果——比如那些仿造人。你们如果不在这里,他们很可能逃出去。”
他的视线像是不经意地在张骆驼身上逗留,然后闪过。张骆驼假装因为喝了酒开始有困意,微微眯上眼,头一点一点,躲过范柳试探的视线。
“之前有人逃出去过吗?”乔德露出理解的神情,他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黑暗中,那棋子不断布下。
“没有,所以才说防范。”范柳解释道。
乔德点点头,他放下了酒瓶,小心翼翼地用着斟酌的口吻,在话语中跳动,尽量保持客观而平静的语气,只有张骆驼知道那话下真正的谜底:”你知道,火星在我上任时给我交代过,为了防止仿造人逃出去,我们在任何可能离开重庆的地方,也就是边界线——都设下了程序,一旦有人迈过那条固定的线,他们的神经元就会出问题——也就是仿造人的‘废弃’,比如说大气层,比如说这个城市的边境。但是……”
乔德恰到好处地停了停,他的疑惑像是完全学术性的,范柳听了他的话,轻轻坐直,尽量从醉意中抓住专注的错觉,
“这样就能阻止吗?我觉得太简单了。”乔德用了一种好学而疑惑的口吻。
范柳点点头,饮酒过急让他有些肚胀,他放缓喝酒的步伐,一口一口地抿酒,让它在他嘴中融化,他轻轻笑笑,像是听到了个令人无奈的问题:“你觉得火星还不如你想的周到对不对?有些孩子总是这么自傲地以为,因为你们很聪明,你们觉得火星没有你们聪明。但是你们不知道,你们了解的只是其中十分之一,一开始你设了个错误的大前提——”
他停了停,说:“你们以为表面的障碍就是全部的障碍。但真正的障碍其实藏在暗处,火星其实比你们聪明得多,但它不会让你们看到。”
张骆驼感到范柳朝他这里警惕地看了一下,似乎在打量张骆驼有没有睡着,张骆驼假装昏昏欲睡,像这场对话只有范柳和乔德,而他什么也没听见。他的眼睛在眼皮下动了动,看到棕红色的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