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先生
谢生将手重新拢在毛衣袖子中,遮天蔽日的神木渐渐消失,蓝天重回路易的视野,阳光复归广都大地:“你的记忆会告诉你答案。”
他挑起眉毛,对路易露出一个得意的笑,随即便悄无声息地化为和鸿鹄如出一辙的光尘,消失在路易的面前。
下一秒,灰色的狸花猫不知从哪里跳上阳台,眼里满是焦急。路易毫不犹豫地狸花猫搂进怀里,惊喜莫名地叫道:“猫先生!”
陆吾雪白的爪子搭在路易肩头,安抚似的舔了舔他的耳朵:“你没事吗?”
“没事,我一醒来,就在医院躺着,”路易轻声说,“是谢生救了我。”
陆吾了然:“我知道。”
“你知道?”路易走回房间,把陆吾放在柔软的被褥上。
“未尘君并不喜欢在人间行走,平日里都与云中君在建木上把酒言欢,谁若是踏入建木扎根的地方,他都会知道。”陆吾看着路易的目光意味深长,“你与他关系匪浅,他成为凡人时与你是至交,多亏你的照拂,才能顺利地活到九阴君复活、云中君苏醒。”
“我只记得少许片段,”路易坐在床边,“却并不记得善逝对每个人感情如何,猫先生,我到底是怎么进入梦境的?”
陆吾轻巧地落到他的怀里:“或许是你对人、事、物的记忆太过深刻。”
太过深刻,便会不自觉地解开封印回忆的锁链,坠入梦境之中,可能当他回忆起所有的一切时,感情也会随着记忆一起回来。
路易不再纠结于梦境,他无奈地躺倒在床上,“我该怎么给阿柳交代,他的鹦鹉没了。”
陆吾沉默半晌,忽然说:“未尘君告诉你鹦鹉没了?”
“嗯——”
“鹦鹉没了,但是鸿鹄活了。”陆吾低声说,“我还一直纳闷为什么阿花给我的感觉熟悉又陌生,原来它就是鸿鹄。你不用担心,鸿鹄现在还停留在冥土的神木之岸,或许过几天它就会回来。”
接连的消息轰炸,让路易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吃惊,他平静地回答:“我明白了。”
他脑海里闪出一幅画面来,白凤在树梢间飞翔,羽毛雪白,却依然泛着流光。
他没有什么大碍,冥土之行没有对他身体造成什么伤害,自然也没有继续住院的必要。办完出院的一系列手续,路易看了一眼时间,这才发现,距离他前往积翠峰竟然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
陆吾解释说,路易光是在赤水引魂舟上昏迷就已经超过了五日,梦境中时间的流逝,与现实中等同。
谢柳生在住院部的第十层,陆吾变作人形,与路易一齐前往。
走廊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闻起来有些刺鼻,白大褂、粉裙子走来走去,大多神色匆匆、不苟言笑。路易心里没来由有些心慌,他情不自禁地加快脚步,大步迈向谢柳生居住的病房。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谢柳生躺在床上,皮肤苍白,似乎只是在沉睡,他的手上扎着吊针输液,床边放着床边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脸色憔悴,眼下有很重的青黑色,一看就知已经许久没能好好睡觉。
路易心乱如麻,他按捺住心里的慌乱,耐心地敲了三下门,男人迟缓地抬起头,慢吞吞地起身开门。
看见门外的路易,男人有一瞬间的呆愣,随后才结结巴巴道:“易、易先生。”
中年男人正是谢柳生的父亲谢灵,也算是路易看着长大,他原本儒雅斯文,但现在的形象却着实让人不敢恭维。
路易扭头看着床上的谢柳生,担忧地问:“他怎么了?”
谢灵声音低沉嘶哑,“昏迷好几天了,之前还好好的,医生怎么也找不到原因,只能给他打营养针、输液,要再观察一段时间。”
第58章 魂魄几凋零
路易走到谢柳生床边,垂头端详他的面容。
先前他从未仔细留意过谢柳生的长相,如今记忆回笼,和未尘君谢生一比对,就能发现他们之间眉眼有几分相似。两人都是平直眉、丹凤眼,相由心生,谢柳生内敛害羞,性格温和,眉眼便显得疏朗,和谢生截然不同。
“易先生?阿柳还有救吗?”谢灵站在一旁,双手紧张的绞在一起,不安地搓动。他小心地观察路易神色变化,期待地开口询问。
路易收回视线,对谢灵微微一笑:“当然有救,不用太担心。”
谢灵知道路易身份,听到他这么说,提起来的心放下些许,却不敢真正地松口气。看着床上昏睡不醒的儿子,谢灵愧疚道:“都怪我,听他说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就放心地回到故乡,留他一个人在这里。”
路易安抚他:“这与你无关,这是阿柳必过的劫数。”
谢灵坐在陪护床上,双手捂住脸,痛苦地说:“阿柳要是有什么万一,我该怎么跟他母亲交代?”
谢灵的妻子、谢柳生的母亲产后大出血而亡,走之前甚至没能看阿柳一眼,路易记得那个女子。要说起来,那个女子和他还颇有渊源——最开始她是路心素的保姆,照顾路心素的起居,后来与谢灵互生情愫,在路心素的撮合下走在一起。她生得不算漂亮,但是性格温柔体贴,路易对她观感很好。
她身体很好,住院也是由路心素一手操持,之前的检查也没有异样。照理说诞下谢柳生应该不会有什么危及生命的问题。可她确实因为产后大出血离世,现在想来,路易反倒疑惑起来。
和谢柳生有关吗?
病床上的谢柳生陷在一片雪白中,更衬得他嘴唇、脸色苍白,整个人没精打采。谢生把话说得模糊不清,但既然没有一口咬定他们之间无关,换言之,谢柳生确实和谢生有某种意义上的联系。
路易沉思半晌,看着谢柳生,转头低声对陆吾说:“猫先生,你看出什么了吗?”
陆吾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他的灵魂原本在溃散的边缘,但现在忽然加剧了溃散,九日一到,他定然会魂飞魄散。”
路易脸色大变,拉着陆吾就走出病房,走之前和谢灵道了一声再见。来到住院楼下的花坛边,一路引来许多好奇目光,陆吾那头银发委实太扎眼了一些。路易却顾不得这些,他捉住陆吾的手腕,慌张的追问:“谢柳生和谢生到底是什么关系?你知道吗?”
陆吾轻声叹息:“我知道,却不能告诉你,我不能违反世间的规则。”
“我明白了,”路易松开手,“我换个方式问,他与善逝有交集吗?”
陆吾颔首:“有。”
路易将已知的线索捋清,努力将它们组合成完整的一条线。谢生和谢柳生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谢柳生豢养的宠物鹦鹉,前世是栖息在神木上的鸿鹄,谢柳生无法离开广都,一旦离开就会虚弱——而建木投射在人间影子就在广都。黑水之间,都广之野,有建木生于此。
谢柳生就是谢生吗?路易脑袋里第一个蹦出的猜测就是它,但停留不过三秒,路易就将它排除了。不可能,谢柳生不可能是谢生。不论怎么想,这都是一个悖论。谢柳生无疑和建木有很深的渊源,甚至灵魂都与建木息息相关。
路易心乱如麻,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到最好的解释,看来只能在前世的回忆中寻找答案。
当务之急是阻止谢柳生灵魂继续溃散。回家的路上,他们再次经过凤栖江,路易昏昏沉沉中又回到了冥土。
哗哗的水声逐渐清晰,耳边有人絮絮私语。他从混沌中睁开眼睛,谢生的脸庞映入眼帘。
“你那么大一张脸杵在那里干什么?”善逝没好气道。
谢生笑吟吟道:“我这是担心你。”
善逝吃力地爬起来,半坐半靠在舟旁,他的袈裟僧袍都被撕裂,到处都是灰尘泥土,让喜洁的善逝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九阴君的封印有松动的苗头,整个极北都笼罩在森然的赤红里,善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谢生一起扛到建木之岸。
两岸青山起伏连绵,舟下绿水清澈扬波,善逝看着江水流动,忽然开口:“谢生,雪灵呢?”
“以身为封印,化作冰雪了。”谢生淡淡地回答,“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善逝定定的看着谢生,抓紧手里的念珠,不自觉的冷笑:“你倒是够心安理得。”
谢生:“何必这么尖锐?千年后,她依然会从雪山上醒来,灵这种生物,只要本体仍在,即使身死魂灭,依然能够重生。”末了,他观察着善逝变幻不定的神色,捧腹大笑:“你该不会不知道灵的特点?”
善逝冷哼一声,却没否认。谢生见此,笑得更加开怀。
灵,天生天长,地生地养,生死无常,自生自灭。山间、江河、旷野间生智或有殊处之物,凡此种种,皆是灵。
“雪灵很特殊,她诞生在亘古不化的雪山之巅,极北之地会一直存在下去,即便是九阴君也不能毁掉极北,那里的雪山永远存在。雪灵诞生在那里,那么极北之地只会诞生这么一个。”谢生耐心的解释,“而且,她化作冰雪的只是身体,灵魂回归雪山沉睡。”
善逝瞥他一眼:“然后呢?”
“然后?然后等雪山再次为她孕养出肉身,”谢生双手一摊,无赖道,“天生天长,地生地养,灵就是这么特殊,更别说永不消逝的雪山之灵。你要是不放心,大可以让昆仑君把雪灵的魂魄带去昆仑墟,那里的雪山比极北之地还要多,而且更安全。”
善逝把玩着手里的佛珠,双目阖起,不知在想些什么。谢生看得有趣,忍不住打趣道:“你到底怎么想的?那么抗拒昆仑君和你接近。”
善逝睁开双眼,漫不经心地说:“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就不要随意给人希望了。”
他说话时,望着两岸起伏的青山,群鸟从蓝天下飞过,清风徐来,将他搭在肩上的头发吹起。
谢生沉默半晌,或许是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补充道:“想知道雪灵为什么能把冻住赤水吗?”
“为什么?”善逝撩起眼皮,敷衍地反问。
“雪灵的冰雪和红莲业火旗鼓相当,红莲业火能焚烧魂魄,雪灵却能将将魂魄冰封起来,永远停留在被冰封起来的瞬间,”谢生凑过去,语气深沉,“那只雪灵活了很久,当然比没有甚至的红莲业火要厉害。”
善逝拂去广袖上的泥土,随口问道,“那红莲业火能生出灵吗?”
谢生一愣,笑了起来:“谁知道呢?或许会吧。”
……
路易醒来时,浑身暖烘烘的。视野里一片白毛黑纹,看起来柔软温暖。路易脑子里乱糟糟一团,梦虽然短,接连而来的记忆却很长,接连不断的信息量冲击几乎要让他的大脑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