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先生
司马致眼眸晶亮:“载浊,我们可以养它吗?”
载浊掀开被子,坐在床边,挠挠头发,一口答应了下来:“当然可以。”
雏鸟生得跟鸡崽没两样,就是绒羽更偏向金色,没过几天,鸡崽就跟吹皮球似的长大了好几圈,载浊看着粮缸痛心疾首:“你这鸡崽子太能吃了,让它自己找虫吃,自力更生!”
司马致只好每天都在长阶上跑上跑下,早晨将它放再山门外,中午再把它带回来。鸡崽也很争气,每天都吃得饱饱的,就算载浊把黍米放到它眼前晃来晃去,也绝对不施舍一个眼神。
“载浊,它好像不是鸡……”某个午后,载浊正在削竹子做笼子时,坐在他旁边的司马致冷不丁开口道。鸡崽长得飞快,从尾羽就已经依稀能看见日后的华美。
载浊抬头看了一眼那只在地砖上踱来踱去的金色鸟儿,“哪只鸡出生三天就能吃空粮缸?”
司马致瞪他:“不许翻鸡崽的旧账。”
“嘁。”载浊不屑地哼哼,他利落地编好一个竹笼,忽然问,“阿致,你想识字吗?”
司马致愣了半晌,惊喜道:“我可以念书吗?”
“当然可以,好歹我也算出身名门望族。”载浊很少提及他的家室,只说自己不学无术,不求上进,家中长辈要替他说亲,娶一位大家闺秀。载浊一听,吓得连滚带爬地就逃了,他祖父气得暴跳如雷,派人就要把他逮回来。
“真的没有问题吗?”司马致担忧地问。
想起火冒三丈的祖父,载浊不禁有点心虚,不确定道:“应该没什么问题。”
载浊撂下这话后的第二天,就准备启程。司马致抱着长大的鸡崽眼巴巴地望着载浊离开,自从他重返人间,除去最开始几天,身边都有载浊的陪伴。陡然没了那个高大的身影,司马致没来由地伤心。
他站在长阶尽头,背后松柏森森,殿宇巍峨,可四下环顾,独他形影单只。
载浊不知道会离开多久,司马致不愿一个人呆在坐忘观,他无所事事地在道观枯坐一天,日升了,日落了,他抱着长大许多的鸡崽胡思乱想。他想回到自己的墓前,找到一丝生前的蛛丝马迹。
……
“你梦到了什么?”
路易思维还有些迟缓,他眨了眨眼,后脑勺一阵钝痛。他嘶了一声,捂着后脑勺半坐起来。温暖的灯光下,陆吾脸部轮廓锋利的线条都变得柔和。路易恍神,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梦见了一个道士,”路易说,“他叫载浊。”
相彼泉水,载清载浊。司马湛、载浊,路易看着身边这个高大的男人,低低地笑了起来:“猫先生,你一直这么温柔吗?”
“当然不,”陆吾回答得飞快,“我性格并不算温柔。”
路易伸出手,紧紧地搂住陆吾,贴在他的耳边说:“嗯,你脾气挺坏的,还喜欢戏弄人。”
陆吾瞅着他,青年的发丝乖顺地贴在耳边,他把脸埋在他的颈窝,身上气息全然是眷恋。陆吾便也伸手将他抱住,手掌扣住青年的腰背,形成保护的姿态,他不满地小声说:“我哪里戏弄过你?”鼻间都是路易身上清淡微带苦涩的味道,像极了草木清香。
陆吾自己其实也极为迷惘,毋庸置疑,他喜欢和路易待在一起,他也记起了与善逝相处的点点滴滴,可再想往前追索,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他仿佛置身在迷雾中,手里握着一条锁链,他握住锁链,看着锁链一路向前,最后消失在茫茫迷雾中。他想求索,却被无形的屏障阻挡,真相就在眼前,自己却无法抵达的感觉,让陆吾常常感到暴躁。
“你打算多久去西方?”
路易瓮声瓮气道:“总要准备准备,我还想顺路去看望维克多,他都嚷嚷好久了,说我一点都不关心他,都不想主动了解一下老爹住的地方。”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着维克多的幽怨口气,甚至连维克多那一点口音也一并模仿到位了。
“我恐怕没法跟你一起,”陆吾在人间算黑户,没有身份证,不禁郁卒。
路易笑着拍拍他脸颊:“你可以变成灰狸猫,我帮你办个宠物托运。”
雪灵的寒气名不虚传,谢柳生的魂魄被冰封后,便停止了溃散。谢灵将谢柳生家门密码告知路易,路易便每天都会到谢柳生家中看一看他的情况。谢柳生勤收拾,家中总是窗明几净,摆设装饰都井井有条,以前还有雅致的屏风与曲水,可如今家的主人已经陷入沉睡,曲水干涸,屏风也收起,谢柳生一手营造的幽静已消失殆尽。
“阿柳,”路易低头注视谢柳生沉静的面容,“或许等我找回记忆,就能找到救回你的办法。”
谢柳生如今的身份尚不明确,他的情况也棘手,路易想要阻止他魂魄溃散压根无从下手。一不知道为什么溃散?二不知道他和建木到底有什么关联?未尘君谢生守口如瓶,不肯透露一分半点,身边的陆吾也对此事绝口不提,他只能寄希望于遗忘的回忆中有蛛丝马迹。
“抱歉。”路易握住谢柳生的手,愧疚不已。
和沉睡的谢柳生告别后,路易便准备回家收拾东西,踏上前往欧洲的旅程。其实早在几天之前,西奥多曾找过路易交谈,询问他是否需要自己的引领。路易说,赵青君父母忙于工作,恐怕还是需要西奥多的照顾,况且他还有别的安排,就不必再麻烦他了。
西奥多不再多说,留下一句若是改变主意再找他就好,便爽快利落的离开了。
在离开之前,路易特意去了广都中学一趟。
师生们都已经放寒假,校舍空旷无人,正值暮冬,草木凋零,空气中飘荡着属于冬日独有的冰屑味道。高大的蓝色围栏早就被拆除,主干道也加班加点地被修好,竹林中的小径自然没这种好待遇,那里人迹罕至,学校也不打算再把图书馆打开,只能任由那里变成烂尾工程。
笔直的主干道尽头,就是那株高大的桂树。
这株桂树高约十米,枝叶深翠,在瑟瑟寒风中孤高不减半分。路易仰视树冠,并没有察觉到一丝妖气,仿佛它只是万千树木中再普通不过的一棵。
陆吾变作胖狸花跟在他脚边,与他一齐抬头向上看:“看来之前感受到的妖,并非是棵桂树。”
路易默默地点头,他不曾拥有善逝记忆时,只闻到浓郁的桂花香,在炫目的白光中看见桂树挺拔的轮廓。现在想来,他看见的那棵桂树,当真是眼前这株吗?当年路澹川亲自将这株桂花树栽在此处,和菩提遥遥相对。
第64章 地中海的风
路澹川栽种桂树完全是突发奇想。
祖宅的桂树经历不知多少光阴岁月的洗礼,那时候路易也就十来岁,路澹川喜爱在庭院中和下午茶,某次闲聊时,他随口提到一些有关桂树的传闻。
广都路氏在当地赫赫有名,头一位状元诞生于千年前,少有人知,那位状元险些没书读。路氏能崛起,得益于许多声名显赫的世家在百年战乱倾轧中逐渐衰落,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位状元捉住机会,才将路家壮大、发展起来。
路澹川说,最开始路家那位状元家中穷困潦倒,空有聪明的脑子,却无书可读,纸笔比油粮贵,寒门弟子尚且有饭可吃,他却落魄得揭不开锅。
家中父亲好赌,把家财败光,未来的状元穷得连饭都快吃不上,更别说买纸笔读书了。士农工商,商为最低,在那时候一旦从商就基本与仕途划清了界限。百善孝为先,路家先祖既没有办法与父亲断绝关系,也不想把自己活活饿死,便只好忍痛放弃仕途,从商赚钱,先填饱肚子再说其他。
所幸他遇到一位善人,赠予他桂枝与书籍。科举应试及第,又有蟾宫折桂的说法。先祖感激涕零,将桂枝种下,发奋读书,终成一代名臣。
种下的那棵桂枝,就是祖宅里的那棵桂树,而《九章算术》就是赠予书籍中的一本。如今弹指一挥间,也已有千年。
思绪回笼,路易注视着在风中沙沙作响的桂树树冠,心想,他怎么能把这些往事忘记呢?
路易开蒙就是在九峰书院,路澹川当初会种下桂花树,就是想要将桂树的福气一并带到书院,福泽更多的读书人。
“九章算术……”路易喃喃道,“那是善逝赠予路家。”
也就是说,那个善人,就是善逝。祖宅与眼前这棵桂树,都与善逝,息息相关。如今桂树成了妖,却不知道真身远在何方。他自以为已经将善逝的记忆找回大半,可直到现在才发现,他所知仍太少太少。
从学校回家,路易心累、身也累,倒头便睡。陆吾化作白虎,将他圈在自己怀中。窝在白虎温暖的怀抱中,路易这一觉睡得很香。他醒来时,就到了该出发的时刻。
他再三检查房中有无落下的东西,确定无误后,才提起小行李箱,关闭电闸,灰狸猫抱起来,离开他居住许久的小屋。
飞机上,由于昨晚一觉睡得太饱,他再睡,就睡得不□□慰,总是半梦半醒。直到飞机落地,他都不曾真正睡着。下飞机,取行李,路易脚步虚浮,摁着额头,头疼得慌,有些缓不过来,约莫是睡得太多太久。陆吾轻巧地跳到他肩上,小声问他:“还好吗?”
“还行,”路易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先去酒店洗把脸,休息一会儿,”
出机场时,路易迷迷糊糊,飞机上又多是趁着放假出国旅行的游客。在前往酒店的路上,透过车窗打量街景,街边行人少有黑发黑眸,发色各异,路易这终于才有一点身处异国他乡的真实感。陆吾爪子放在窗沿,人立而起,尾巴兴奋地甩来甩去,目不转睛的看着向后掠去的街景,似乎也很好奇。
路易抱着他闷笑,调侃道:“猫先生,你见过上帝吗?”
陆吾雪白的胡须微微抖动,他爪子搭在路易手背上,冲着路易喵喵叫了几声,声调又软又绵,琥珀一样的猫眼圆溜溜,听不出是撒娇还是生气。
“也不知道会不会看见天使、恶魔什么的。”路易嘀咕,收起手臂,把陆吾抱得更紧了些,狸花猫温热的身子大大缓解了他的焦虑,让他在陌生国度不安感渐渐消弭。
路易把脑袋搁在狸花猫的小脑袋上,舒服地直叹气:“真想快些尘埃落定。”陆吾尖尖的猫耳朵转了转,爪子安抚似的刨了刨他的袖子。
即将和老爹见面的喜悦让他没多少时间去伤春悲秋,反正他再怎么想,也不可能瞬间把所有事情都解决,还不如好好享受,走一步看一步。
维克多虽然是法兰西人,或者说法兰西鬼,可路易却不曾踏足过此地。他这百年间都固守在广都,或许会旅游,时间却很短,或许他人还未意识到、灵魂却告诉他,他早已踏遍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