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先生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肉身,面色鲜活如生人,当初一箭毙命的伤口,也一并没了。
原来如此,难怪只有他在这里,这片山坳有个诨号,红莲道。红莲能焚烧一切罪恶,每次日出,霞光都从这群高山中喷涌而出,像是吞吐的火舌。百姓笃信,将罪人流放到此地,能洗净身上的罪孽。
或许他是被特意葬在这里,他尸身不腐,仿若妖孽。
他的肉身上竟然长出一株小树苗,树苗裸露在外的根系将他紧紧包裹。致飘在空中,脚落不到地,也摸不到什么东西。他尝试着伸出手,却惊讶地发现自己能触碰到这棵小叔,他有些开心,他已经身死,却能以另一种方式活下来。
致端详着眼前这棵树,致认出来,这是一颗桂树。是了,参军前,特意捡了一颗桂树的种子揣在怀里,眼前这棵树应该是种子发芽,出落成这茁壮的小树苗。
桂花很香,远远的就能闻见味道,他天生孤儿,跌跌撞撞长到十一二岁,被好心的老妇人收养。国君昏庸,他为了吃口饭,便提着脑袋去参军。六年弹指一挥间,他守在江畔,看着邻国军队侵入国都,势如破竹。
他其实对这个国家并没有什么眷恋,都广之野,沃土千里,谁得到,就代表谁即将拥有粮食与财富。现在这个国君守不住,便换另一个国君来守护。致离开红莲道,来到湍急的江畔,江边城池早已坍圮,它本来就是一座小小的城,百姓不过百来户,他守在那里,不过是为了那个收养他的妇人。
老妇将她儿子的名字赠予他,她的儿子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既然他继承了这个名,自然也替那个死去的战士守护这片土地,守护那个慈祥的老妇。
可他还是没有守住。
致沿着这条江水往前走,漫无目的,直到天地黯淡,江水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将军请留步。”一道清澈的女声叫住了他。
他恍若未闻,继续往前走,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在他身后,原本怒放的石蒜花尽数枯萎,化作飞灰。
“将军请留步。”那女声又说。
致脚步一顿,疑惑地看去,这才惊觉周遭天翻地覆。天空是深沉的漆黑,没有星辰与明月,黑魆魆的,见不到一点光亮。手边是流淌的长河,河水静静流淌,望不到尽头,仔细端详,才能发现河水是渗人的鲜红,像血一样。
而在河边,站着一位撑伞的女孩,她浑身素白,发如乌木,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五官犹带稚气,却已经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致说:“是你叫我?”
撑伞的女孩咬着唇,点点头:“是。”
“什么事?”
“妾身迷了路,在这里等了许久,才等到将军您一个人。”
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我不是什么将军。”
“您披坚执锐,就是将军。”
致说:“我也头一次来这里,你还是另寻他人吧。”说罢,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雪灵看着致压根不买账,咬住下唇,还是鼓起勇气,追了上去。
致是天煞孤星命,天生就一身煞气,即便身死魂离,尸身也不会腐烂,就是因为他那股煞气太过霸道,会杀死所有吞噬他身体的东西。俗话说,物极必反,在极致霸道的煞气里,反倒催生了桂花树种的萌芽。这些致并不知晓,他只是闷头向前走,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向何方。
“将军,等等妾身。”雪灵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小声呼唤。
致无奈,回身看她:“你跟着我也没有用,我也不了解这里。”
雪灵委委屈屈地看他,她面无表情时,看起来颇不好接近,现在这副样子,倒是有了那么一两分人气,看起来才像是十三四岁女孩应有的模样。
“你快走吧,”致撂下一句话,便继续闷头往前走,“我帮不了你。”
雪灵亦步亦趋:“将军!”
致被她骚扰得没办法了,终于改口:“要我帮什么忙?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死缠烂打?”
雪灵惊喜莫名:“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雪灵说她居住在极北之地,不知怎么,就被风暴卷到了赤水河畔。致这才知道这条望不到边际的长河叫赤水,发源于神山昆仑,鸿毛不浮,灵魂不渡。雪灵指着江上的红莲,“将军,那就是赤水红莲,传说能烧尽灵魂中的一切罪孽。”
致瞥了一眼,没放在心上,随口说:“那罪孽烧干净后呢?灵魂去往生?”
“烧尽了罪恶,灵魂也没了。”雪灵小声说,“就连九阴君都怕它们。”她刚说完,就惊慌失措地捂住自己的嘴,漂亮的脸蛋皱成一团,像在懊悔自己的无心之言。
致压根没留意雪灵方才说了些什么,他看了一眼身边盛开的石蒜花。这些鲜红的花往往盛开在坟墓边,致曾经打过一场仗,那次战争死伤众多,他侥幸从中死里逃生。那时他无名无姓,卑微得像一棵草,他躺在死人堆里,鼻翼间都是火焰焦土的味道。
他精疲力尽,躺在血泊里喘气,微微偏头,忽然看见从石块中钻出一朵鲜红的花——便是这石蒜。
“那这些花呢?为什么这么多?”
雪灵小声说:“这些花,都是长在邪祟上,镇压邪祟用的,邪祟越多,花越多,我也怕。”
“哦?那万一金灯长得到处都是,邪祟却不停增加呢?”致漫不经心地用手里的长矛拨弄艳丽的红花,“岂不是天下大乱。”
雪灵浑身僵硬,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整个人都定在原地,手脚都动不了。
致许久都没等到雪灵的答话,回头一看,发现这个小女孩立在原地,没有跟上来,“怎么?”
雪灵抬起头,一双黑黝黝的眼眸定定地看着致:“将军。”
致:“嗯?”
“对不起……”她低声说。
致:“有什么对不起的,你不是要去什么极北吗?快走吧。”
雪灵说,她害怕石蒜,一靠近石蒜,她就没法动弹,致生前为人,一生征战沙场,丝毫不畏惧石蒜以及石蒜下蠢蠢欲动的邪祟。雪灵看着致修长的背影,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不知走了多少日夜,他们终于离开这片无垠的红色花海,致扭头问雪灵:“你住在极北之地,没了金灯,你可以直接过去吧。”
可雪灵并没有动作,致疑惑地偏头:“怎么?”
雪灵眼泪直掉,还未落到地上,便化成冰珠。自从以灵魂状态复活,致就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寒冷或者炎热,可现在他却感到刺骨的冰寒。他看见雪灵一边流泪,一边对他道歉:“将军,对不起。”
他错愕不已,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寒气从双腿开始向上攀爬,将他一寸寸地冰封,最终视野归于黑暗,连意识都被冰冻住。
他被封在了冰雪铸成的棺材中。
之后的几百年,他昏昏沉沉,名唤九阴君的男人将他当作什么稀奇的试验品。他不曾知道天底下还有这般酷刑,他天生煞气,世间少有。九阴君便把他丢入鬼蜮,任凭岩浆烧灼魂魄,让长虫毒物在他周身爬来爬去。有时又将他投入流沙,天上滚动着骇人的雷电,他陷入沙海下的万丈深渊,无数细沙灌入口鼻,在他几近窒息时,又有雷电劈下,让他皮开肉绽。
即便这样折腾,他也没有魂飞魄散,九阴君如获至宝,更是将他百般折磨,说要将他炼成一把利刃,助他冲上九重天阙。
偶尔他有喘息的机会,九阴君将他双手双脚都缚住,绑在极北之地最为寒冷的冰洞中,要让他在这洞里待上百年。
他精神近乎崩溃,看什么都影影绰绰,这里是天底下最冷的地方,他眉梢间都凝着霜雪。
致忽然听见一声极细的抽泣。
“将军。”他听出是那个女孩的声音。他不想理她,便阖上眼睛,恍若未闻。
素白的女孩说:“对不起。”
致听过她说这句话,那时他心怀善意,看着无边的石蒜花海,盘算将女孩送回极北后,自己要去往何方。他知道女孩别有所求,没想到她竟然是九阴君的帮凶。九阴,传说中的创世神。
致累极,在冰洞中睡了过去。
第76章 神的赝品
致不搭理雪灵,雪灵却一直守在他身边。如今的致几近崩溃,提不起精神,也没那能力与九阴君抗衡。
他曾被丢进鬼蜮,与毒物厮杀、浸泡在滚烫的岩浆里;他也曾被投入雷渊,在流沙中挣扎,在雷电下逃生。他苟延残喘两百年,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接下来的一百年,他被锁链拴在冰冷的洞窟中,满目漆黑的度过。
虽然他不与雪灵交谈,可雪灵的确是他眼里,唯一的亮色。
两百年过去,雪灵似乎长大了一些,不再是十三岁的稚嫩少女,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俨然是个大姑娘了。她五官长开后,顾盼生辉,倾国倾城。她将那头乌木一般漆黑的长发挽起,用白伞变作的发簪固定。
她看着致,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这一坐,她就再也没有换过位置。
百年的孤寂太过难熬,不知过了多久,致终于开口,嗓音嘶哑难听:“你说话吧,我听着。”
雪灵惊讶地抬起头,眼里尽是惊喜,她膝行到致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说:“将军,您愿意和妾身说话了?”
致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这却足以让雪灵开怀,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当致睡着时,她便住了嘴,小心地跑到外面去,看一看山间的风,天上的云,山巅的雪,再回去一点一点翻来覆去地掰碎说给致听。
“你为什么要替九阴君做事?”似乎过了好几年,致终于主动开口问她。
雪灵说:“妾身是灵,就诞生在极北之地,哪里都去不了,从诞生起,就被他捉住,没法逃跑。”
“灵是什么?”
“灵就是天生天长,地生地养的一种东西,”雪灵轻声说,“妾身是雪灵,是这片雪山蕴化出来的,生死都握在神君手里,如果妾身不听他命令,就会被他杀死。”
她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抬手揩去泪水,她声音里带着哭腔:“他说,让妾身去赤水边找一个人,天生煞气,连邪祟都会恐惧。妾身在赤水边等了好久,终于等到了您,妾身不想骗您,可如果不骗您,您与妾身都会神魂俱灭。”
致说:“冥土都在他的掌握中?”
“不、不是的,他害怕赤水,而且有一位神君能把他杀死。”
致看了她一下,又垂下眼,漫不经心地问:“你就这么说出来,不怕九阴君杀人灭口吗?”
雪灵摇摇头:“九阴君很自负,他觉得您与妾身都逃不出他的手心,就不会特意分神留意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