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先生
东墟江是凤栖江的支流,跨越凤栖江时,路易忽然想起千年前的那个灯会。那是路易第一次穿梭时空,与善逝交谈,但是对善逝来说,却是最后一次与千年后的自己谈话。那是雨夜前夕,善逝将瞰雾握在手中,决心杀掉凤栖寺满门僧人,用自己的灵魂引来赤水,给他们新生。
——你能来到这里,想必已经看见埋葬的僧侣们了。
一无所知的路易,不明白善逝说出这话的心情。可他现在知道了,那是释然。
东墟江,近在眼前。
坐忘观就修建在致守护的那座小城上,墟,便是两千年前那座因为战乱,而坍圮的空城。所以坐忘观下有那么多白骨,那些都是牺牲的战士,灵魂得不到安息,只能在生死之地一次次复活,一次次死亡。
路易坐在白虎背上,以坐忘观前的神女雕像为边界,一踏入坐忘观,天地为之色变。原本天上的灰蓝变成了金红,火烧云大片大片地袭来,赤色的云霞将天空燎成血红色,像极了九阴君鳞片的颜色。
神女像仍如以前那般润白,挽剑抱兰,绸带飘飘,凌厉又温柔。
“少司命给了我一枚卷轴,那是你我之间的姻缘,”陆吾说,“后来我依葫芦画瓢,又重新制了一个卷轴,送给你,当作信物。”
路易:“那为什么这里有神女像?”
“这得问少司命自己。”陆吾话音刚落,四周忽然响起咯吱咯吱的骨头摩擦声,听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路易低头一看,就发现无数白骨缓缓凝聚成形,身披甲胄,手持武器,经过数千年,无论是甲胄还是武器都已经腐朽破烂。
这些英灵被困在坐忘观太久太久。
路易心头泛酸,当初由于牺牲的将士太多,大部分都是就地掩埋,至多讲究个入土为安,墓碑这些根本没条件为他们立起。就连致自己,最后都葬身于此,不过由于致死后仍然犹如生人,被当成妖孽,特意被抛到红莲道,期望传说中的红莲业火能将他彻底消灭。
“这些都是我曾经的同袍、与敌人。”路易低声说,两千年倏然而过,他们的灵魂被困在生与死的交界之地,不得转生。
他从白虎身上一跃而下,落入无边的白骨中,下一秒,辉煌的白紫电光划破天际,狠狠地劈了下来。光所覆盖的地方,骷髅尽数消融,齑粉飞向四面八方,瞰雾上泛起熊熊的火光,它是纯然的金色,像极了阳离鸟尾羽上的火焰。
他恍惚间听见一个男人说。
“你如今既非生,又非死,骨骸葬在人间,早已化成黄土,然而若是以灵魂凝成的身体行走人间,又带着满身的煞气与杀念,一来会伤及无辜,二来会暴露行踪,我便将这枚缠枝佛钟赠予你,镇压你身上的煞气与杀念。”
“你的魂魄虽天生煞气,灵台却清明坚韧,三百年不曾迷失神智,是你的不幸,也是你的幸运。你已是长生之人,九阴君如今也被我封印至九幽深处,从此世间各处任你遨游。”
“神君……”致浑身酸痛,手脚僵硬得不听使唤,他赤身躺在冰雪中,浑身浴血,他耳边总有一个小小的抽泣声,是雪灵。
被唤作神君的男人一身青衣,长发如墨,他温言道:“你会活下去的。”
雪灵期期艾艾地说:“未尘君。”
未尘君笑吟吟地伸手,食指在她额上轻点,青光一闪而过,“我已经将九阴君留在你身上的烙印消除,你不必再听他命令。”
雪灵顾不得兴奋,她早就将致视为兄长,看见致这奄奄一息、魂魄随时会消散的模样,她心急如焚。膝行到致的身边,雪灵的泪水扑簌扑簌地掉,还未落地,就化为冰屑。
致很累,被关在冰洞里,每时每刻,刺骨的寒冷都跟锉刀一样,在他骨头上剐蹭。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想彻彻底底地睡过去。可只要他现在睡过去,那便只有一个下场——魂飞魄散,重新化为无知无觉的煞气。
未尘君说:“不急,除佛钟外,我会另行赠一枚菩提子给他,即便魂飞魄散,菩提子也会给他重生为人的机会。”他的掌心浮出一个圆圆的小石头,紧接着,他右手悬空随意画了个圈,便落下来一条柔软的枝条。
未尘君用枝条将菩提子系好,交给雪灵。
“雪灵,听好了,这些话,我只说一次。”
雪灵双手把菩提子握紧,噙着泪不停点头:“好。”
“九阴君马上就会醒过来,你带着致,坐在鸿鹄背上,逃到建木。到达赤水边的时候,把菩提子拿出来,你们就能避开红莲业火的烧灼。鸿鹄会唤来引魂舟,你们坐着引魂舟,前往赤水尽头的建木之岸,那里会有昆仑君等着你们,”未尘君说,“把致交给昆仑君,昆仑君会好好照看他的。”
雪灵点头:“好。”
未尘君笑着抚摸雪灵的头顶:“好女孩,你生于冥土,不能一齐前往人间,就在建木之岸中待着,九阴君就没法将你怎么样。”
“那您呢?”
“或许会死也说不定,”未尘君脸色倏地一边,严厉道,“好了,快走吧。”
第78章 逃亡
随着未尘君的话音落下,通身雪羽的华美凤鸟从天边飞来,几乎要与周遭起伏的雪山融为一体。雪灵将昏昏沉沉的致背了起来,爬到鸿鹄宽阔的背上。凤鸟温热的羽毛,让致僵硬的身体变得暖和了些。
未尘君双手负于身后,脸上一派温润笑意,他说:“快走。”
凤鸟冲天而起,双翼卷起流云,飞向天地中心那棵神木。鸿鹄飞上天空,蜿蜒起伏的山脉顿时变得渺小,每一次挥动双翼,就有无数陡峭壮美雪山他们甩在身后,雪灵守在致的身边,无暇欣赏冥土极北之地令人叹为观止的美景。
极北之地的跨度之大,超乎常人想象,寻常人走上一万年,也没办法走到尽头。
鸿鹄乃栖息于建木枝头的神鸟,不过数息,它便离开极北之地。雪灵忽然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坍塌声,她回头一看,白雾升腾而起,直冲云霄。赤色的光芒将雪山覆盖,可很快,一阵温润的青光出现,同赤色分庭抗礼。
雪灵不敢再看,在他们前方,大片大片鲜红的花海取代了苍茫的雪,蔓延数万里。身居高空,无法看见石蒜摇曳生姿的美,反倒只觉得脚下花海如血泊,鸿鹄瞬息千里,跨越万里花海,赤水近在眼前。
江面迂缓平静,原本黑黢黢的天空变成玄色,黑里微赤,忘川也终于露出它本来的颜面目,水天一色,都是骇人的血红,与周遭花海融为一体,一时间竟然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花。水面上盛开着赤红的火莲,火光飘摇,鸿鹄收拢翅膀,落在了岸边。
江畔起了一层薄雾,无端让人心悸。
雪灵背着致从鸿鹄的背上走下,默念未尘君对她的叮嘱。她一直将菩提子握在掌心,紧紧地护着,走到岸边,红莲上的火焰燎得她周身滚烫。雪灵忍住火焰烧灼的疼痛,鸿鹄引颈高歌,清越的凤鸣刺破雾气,一艘小船破开水浪,幽幽飘来。
鸿鹄化作人形,踏上了引魂舟:“快来。”
雪灵吃了一惊,鸿鹄人形俨然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看起来至多十六七岁。他二话不说,将致扛上引魂舟,又拉住雪灵的手,将她猛地拽上了引魂舟。
引魂舟在原地打了个转,便驶入雾气之中,四周红莲莲心吐息着炽热的火焰,鸿鹄发丝都要被火星点燃。
他站在船头,叫道:“雪灵,快把菩提子拿出来!”
雪灵慌忙摊开手中的菩提子,鸿鹄伸手一捞,便将菩提子拿住。这菩提子样子再普通不过,怎么看都只是一枚小石头,至多光滑圆润了些。鸿鹄闭目默念,菩提子竟然摇摇晃晃地浮起,最后悬停在空中。
致枕在雪灵膝盖上,眉头深锁,面色苍白,他的手腕和脚腕都纤细得厉害,先前雪灵将自己衣服给致披上,但致身上的血污没一会儿就把衣服都浸透了。雪灵将手护在致的两旁,生怕致受丁点伤害。
悬停在引魂舟船头的菩提子猛地腾起一股金色的火来,比红莲业火还要炽热,驱散了阻挡在舟前愈发深浓的雾气。红莲自行散开,明亮的火焰,在鸿鹄白皙的脸上映上一层浅浅的金。
致睁开眼,他的视野一片模糊,只能瞧见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破开迷雾,将他们带向建木之岸。火焰发出的光,温暖而明亮,那是他三百多年不曾见过的,太阳的光。致脑子里一片浆糊,只能听见哗哗的水声。
“将军,您怎么样了?”
致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您不用说话,就快到建木之岸了,”雪灵说,她将衣角掖了掖,“马上您就能离开冥土了。”
行至江心,红莲早已被抛在身后,然而红雾仍旧阴魂不散。菩提子上的火焰蹿得更高了些,鸿鹄脸色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雪灵仰头,天空亮了起来,放眼望去,一片雪白,与暗红色的赤水泾渭分明。
鸿鹄瞥了她一眼:“九阴君醒了。”
九阴君,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息为风。想来未尘君和九阴君已经交上手,鸿鹄转头看向北方,在数万里外,两位神君的战斗已经打响,而他们战斗的号角也将吹响。菩提子沉默地燃烧,引魂舟飘荡在赤水之上,鸿鹄后退一步,掌心交错并拢,旋转一圈,叫道:“雪灵!保护好致!”
说罢,他腾空跃起,双掌分开,一团白光在掌心里亮起,他双手向下一砸,白光也随他的动作砸向平静的江面。顿时,赤水掀起万丈波澜,无数人面随着浪头一齐飞向空中。
鸿鹄冷笑一声,伸出右手,五指分开,狂风骤起,将水里的人面高高抛到空中,然后无情地绞杀。那些人面的脸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白极多,而瞳仁只有米粒大小,它们的嘴角快要裂到耳边,青面獠牙,看起来极为阴森恐怖。
人面蜂拥而来,跟蝗虫一般,杀之不尽。狂风将赤水卷上空中,登时,天与水之间出现数根旋转的圆柱,引魂舟在风中如一片渺小的叶子,随风漂泊,起伏不定。
雪灵转头就同水里的人面碰了个正着,人面的眼睛与她对视,随后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锋利的獠牙上闪烁着寒光。雪灵浑身一僵,骇得瑟瑟发抖,就在此时,致抬起手,电光在的手心里流淌。
雪灵下意思道:“将军?”
“雪灵,”致嗓音嘶哑,话里却带着些许笑意,“低头。”
雪灵连忙埋下头,下一秒,电光轰然炸开,以致的手心为起点,无数电流如蛇一般在水中攀爬,水浪愈发汹涌,白紫色的电□□势磅礴,不过须臾,遍布水域,水中人面发出凄厉的惨叫,纷纷沉入水中。
致收回手,不断地喘气,他累极了,可眼睛却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