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先生
司马致坐在山门外,山门早已破败不堪。他也略微了解了一下自己离开这段岁月,自己的故乡发生了什么。皇帝下令灭佛,大量的僧尼还俗归家。
怪不得这座佛寺胜似琼台仙阁,比他过去所见的王宫还要瑰丽。可他身后的山门却爬满了藤蔓,坍圮残破,摇摇欲坠,像随时都会倒下一般。就连寺里的僧人都是如出一辙的苍老,都已年近古稀。
司马致抿唇,抚摸阳离脊背上温热的羽毛。金色鸟儿的羽毛触感极佳,光滑如绸缎。阳离不满地扇了扇翅膀,尾羽上的火焰蹿得老高,但很快又安静下来,一副认命了的样子,任由司马致在它羽毛上摸来摸去。
察觉到司马致心情低落,它转过头,用鸟喙轻轻地蹭了蹭司马致的脸庞,权作安慰。
见阳离这么配合,司马致情不自禁地更过分了点。他坐在山门外,百无聊赖地把阳离抱在怀里,掰开它的翅膀,阳离刚开始还扑腾小爪子、挣扎个不停,没一会儿就摊在司马致怀里,一脸的生无可恋。
司马致玩性大发,正当他玩得不亦乐时,他动作忽然一顿,一股难以抵挡的炽热从心脏开始蔓延,渐渐占据他的四肢百骸。并非那种难耐的燥热,而更像是有人将滚烫的热水灌入血管,夹杂着剧烈的疼痛,司马致痛得惨叫,猛地向后倒去。
阳离脱手而出,来不及庆幸,便发现了司马致的异常。
他缩成一团,像个烫熟的小虾米,脸上浮现起骇人的红色。阳离在他身边飞来飞去,着急不已,它的思想如同七八岁的小孩,见到司马致这副模样,顿时六神无主。只能发出高亢嘹亮的鸣叫,催促陆吾回来。
司马致难受极了。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被活生生的撕扯,有时又觉得自己被埋到沙堆里,身体陷入流沙,什么都抓不住。细细的沙子灌进口鼻,几乎让他窒息而亡。接踵而来的痛楚远远不止这些,被雷电劈中,被怪物撕咬,钻心刻骨的痛楚,让司马致奄奄一息。
阳离心急如焚,却不知道怎么帮助司马致缓解痛苦。
远远的,他看见陆吾赶来,像是抓住了主心骨一样,欢喜地啾啾叫。陆吾顾不得其他,瞬间变来到司马致身边,将他打横抱起。司马致痛得抽搐,恍惚中闻见了陆吾身上清冽的味道,他抓紧陆吾的衣袖,嘶哑道:“陆、吾。”
陆吾并拢食指与中指,指尖泛起白光,轻柔地落到司马致的灵台上。
随即,他脸色大变:“不好,九阴君醒了!”
九阴君并未被杀死,而是被未尘君封印在极北之地。如今的封印竟然有松动的迹象,陆吾即便对灵魂的了解不如九阴君那般透彻,可司马致是他降生时怀抱的煞气而成,这么一探,他自然能发现司马致的灵魂在渐渐溃散,化为煞气,丝丝缕缕地消失在虚空中。
也因为灵魂变回最初的煞气,九阴君司马致灵魂中动的手脚,就全都暴露了出来。
黑水之间,都广之野,有建木。陆吾睁开眼,瞳色灿烂如流金,轻而易举就能看见笼罩在这片沃土上的建木。
建木时隐时现,全无之前的凝实,陆吾脸色沉凝如水,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九阴君挣破封印,与未尘君交上手,平分秋色,他将司马致强制召回。既然他当初能将煞气变为魂魄,自然也能使魂魄变为煞气。只要司马致还在人间或是冥土,他就能获得那份天地间独一份的煞气。
陆吾将司马致抱起,冷笑连连。九阴君千算万算,恐怕都算不到,这团煞,是他昆仑君抱在怀里诞生的。九阴君一直在冥土,能从他身边把煞拿走,送到九阴君眼皮子底下的,除了东皇太一与监兵君,不作他想。
这所有的一切,陆吾一瞬间便想清楚了。
昆仑墟与天阙不同,虽说神君们笼统地将昆仑墟划分为人间,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昆仑墟与人间并不相同。只要将司马致带回昆仑墟,他的灵魂就能停止溃散。陆吾一手抱起司马致,另一只手捉住阳离,心念一动,便消失在了山门前。
司马致疼痛难忍,重返人间前的记忆一次一次在脑海中闪过,就连那些痛苦,他也再次一一品尝。好在他能感觉到陆吾就在自己的身边,那股特有的清冽味道,一直萦绕在鼻间。
不过数息,陆吾便出现在茫茫雪山中,天空如明镜一般,司马致停止颤抖,软软地靠在陆吾怀中,脸色惨白,连呼吸声都快消失。陆吾心痛难忍,好在他的灵魂已经停止继续消散,阳离挣脱陆吾的手,挥动翅膀,停在司马致的胸口。
它总是啾啾地叫,正如司马致所说,不仅是外表,就连性格都活泼得像个小太阳。
人有三魂七魄,司马致既然曾经为人,自然也是如此。方才短短的一段时间内,他就失去了四魄,好在三魂未消,司马致仍是司马致。即便如此,想要补回魂魄也绝非易事。因他是煞气变成,重返人间时,致也曾只剩三魂,其余七魄皆以红莲道古战场的血气与煞气凝成。偏偏昆仑墟没有血气与煞气,想要补全魂魄,十分棘手。
只能去拜托大司命或少司命帮忙了。
陆吾当机立断,正想唤出长眠昆仑墟的应龙庚辰君,托他看顾司马致时,阳离忽然直冲云霄,发出悦耳却撼天动地的鸟鸣。一下就将庚辰君惊醒。
天上孟章,地下九阴,人间庚辰。庚辰君与九阴君同为龙,但性格大不相同。昆仑君甚至可以说是由庚辰君养大,自打昆仑君能独当一面后,庚辰君一睡千万年,上次被箫吟叫醒没多久,这次又被一只凤鸟唤醒。
一道金光落到陆吾身边,光芒散去后,露出庚辰君沉稳的面容,他奇道:“陆吾,这次又是哪只小鸟叫我?”
陆吾抬头看着阳离身上绚丽的火焰,喃喃道:“天式纵横,阳离爰死。”
阳离向云霄冲去,不仅是尾羽和翎毛,它浑身都在熊熊燃烧。它变得极大,双翼展开似有上万里,就连太阳也无法与之争辉,天空都因它而暗淡。
然后,金乌坠落。
司马致渐渐浮了起来,他半睡半醒,致能感受到澎湃的热意。不同于先前骇人的滚烫,这股热意温暖、明亮,他情不自禁张开双臂,拥抱那团明亮的光。
第84章 从久远劫来
无数羽毛散作翡翠般的群鸟,金乌化作流淌的光焰,融化在他的怀抱。
陆吾大叫:“阳离!”
金色的火焰里传来响彻云霄的悲鸣,翠色的鸟雀飞向四面八方,火焰中的光芒将司马致彻底包裹,随后光团越来与越小。司马致身着的衣物从光中落下,陆吾伸手接住,怔怔地望着翠鸟奔向太阳,而光团变成了婴儿大小。
庚辰君默默地看着,直到光团落到陆吾掌心,才慢吞吞道:“真稀奇,金乌重生。”
昆仑君对凤鸟并不熟悉,顶多知道白色的是鸿鹄,赤色的是凤凰,青色的是青鸾,至于金色的凤鸟太多了,他实在分不清楚。据他所知,东君最喜欢金乌,养了好几只,去哪儿都带上,老远看见他,就觉得他金灿灿的。
昆仑君也是记得东君豢养金乌的模样,与他家阳离如出一辙,才特意去问了一番。
庚辰君悠悠说:“天式纵横,阳离爰死。”
这是当初给阳离取名时的诗句,那时昆仑君尚且是一无所知的凡人载浊,却下意识年初了这句诗。天道自然有其法则,阳气离散将会导致死亡。阳离能在生机断绝时,重新浴火重生。
濛濛的光里是一个婴儿,眉眼间依稀能望见司马致的影子,但婴儿眼尾却有一抹鲜艳的红痣。陆吾抱着婴儿,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阳离的消亡与司马致的重生夹杂在一起,让他心情复杂,说不出话。
“这孩子如果在昆仑墟,可没法好好地长大。”庚辰君提醒陆吾,“最好把他带去凡间,你记得他是在哪里出生的吗?”
陆吾低落地摇头:“并不知道。”他用神力将变回婴儿的司马致细心地包裹,免于被昆仑墟凛冽的寒风伤害。
……
天地复归黯淡,路易还未苏醒,便又坠入另一层梦境。
雨水如河流,冲刷着广都城的大街小巷,又统统汇入凤栖江。江水渐渐升高,眼看就要漫过河堤,却一直未曾真正地淹过。
紫色的雷光在云层中一闪而过,透过云间的缝隙,能看见猩红的天空。
善逝抓紧瞰雾,屏息凝神。他的面前就是藏经阁,雷电劈下,猩红色的光芒时隐时现。他似乎能看见红光中那条冲天而起的赤龙,形似巨蛇,只能让人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阴森、可怖。
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煞气丝丝缕缕的溢出来,眼角红痣处滚烫灼人。他听见招摇的声音。
“善逝。”
黄眼墨发的少年悄然出现在他的身边,招摇轻声说:“你真想这么做?”
善逝眼眨也不眨地望着藏经阁上猩红的龙形红雾:“你喜欢刚刚那个小孩吗?”
“不知道,”招摇说,“不讨厌。”
善逝叹气:“我把桂枝送给他了,你生气吗?”
“不生气。”
善逝笑了笑:“你真是……不论怎么样,都不会生气。”
招摇一板一眼道:“如果我会生气,那我这一千多年,早就该生气了。”
少年浮在空中,雪白的脚自然垂下,他身着绿色的深衣,或许是袖子太长,几乎要垂在地上。善逝捏了一把他的脸蛋,又问:“你到底和我算是什么关系?”
招摇歪头,看起来极为乖巧:“你不是说,我是你生命的延续吗?”
善逝也理不清他与招摇到底算什么关系,招摇是桂树妖。一千多年前,他还是身为人时,从老妇的院落中带走一枚桂树种子,当作念想。在他战死后,桂树种子以他的肉身为根,竟然发芽长成。
红莲道充斥着煞气与血气,桂花却一直坚强地活了下来,三百多年后,致的灵魂苏醒,为成妖的桂树妖取了这个名字——招摇。桂花不分雌雄,不说善逝,连招摇自己都闹不清楚自己是男孩还是女孩。
善逝哭笑不得:“好,你就当我儿子,叫我一声爹听听。”
“爹!”招摇毫不犹豫道。
善逝动作一顿,没想到招摇这孩子这么干脆,他说:“你回去罢,我知道你的能耐,桂花树在哪里,你就能到达哪里,就连之前的《九章算术》,你也躲在里面,我都知道。”
九章算术的纸张是用桂树枝做成,招摇看着乖,花花肠子却有一堆,心头的小算盘打得滴溜溜的转。善逝屈指敲他额头,叮嘱道:“没了煞,你也会消失,你还是快些回红莲道,我还指望你活下来,替我安抚昆仑君。”
“好。”招摇答应了,随即又问,“你给小哭包说,如果他把桂枝种下了,就能看见你,时不时说,我如果一直活着,那你就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