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
它被从头到尾干脆利落地劈成了两半。而它身后几十米的扇形范围内,曾经郁郁葱葱的树木被轰了个干净,空旷的地面爬满厚厚的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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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起点
旅店后院有一棵粗得惊人的巨杉。它高得要刺破天空,托它的福,拉蒙家的旅店格外好找。
派博尔·拉蒙正坐在树下,随意地拨弄四弦琴,哼着那首《美丽的桑德拉》。午后的阳光绕过树叶投出一地光斑,微风里全是慵懒的植物清香。
而奥利弗则握着把木剑,费力地劈砍着面前的粗木桩。
“不行,”他的父亲停下了哼唱,挠了挠下巴。“这样太没劲儿了,你得找到一个不会动摇的信念——不然法术发动不了的。”
“不会动摇的信念?”那个时候他多大来着?奥利弗昏昏沉沉地思考着,八岁?九岁?
“就是你自己绝对不会怀疑的东西,”派博尔往嘴里送了颗葡萄,“比如你老爸我,当初……算了。总之,剑士一旦开始否定自己的意志,那一切可就完蛋啦。”
“我又不想当剑士。”
“老爸只是想教你些保命的招式。你要不感兴趣,学点别的也可以。”派博尔·拉蒙挤挤眼,嘴角挂着笑。“别多想,儿子。没人说你一定要当剑士。你觉得四弦琴怎么样,想不想学?”
“谁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年幼的奥利弗小声嘟囔,“砍木桩有什么意思。”
派博尔的笑容挂不住了。“砍木桩怎么了?”
“客人们说过外面的事情。”奥利弗丢下木剑,用袖子蹭蹭脖子上的汗。“那些特别厉害的英雄,大家杀了很多——”
“你想杀什么?”他的父亲放下了怀中的四弦琴,声音中罕见的没带什么情绪。
奥利弗愣了愣,他完全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来往客人们会谈论英雄,吟游诗人会歌颂传奇,故事里了不起的勇士们听起来帅气得要命——那总是对小孩子们有着过剩的吸引力。
“恶魔、怪物……”他不太确定地回答,“还有坏人吧?”
“为了成为‘英雄’?”派博尔·拉蒙挑起眉毛。
“为了正义!”小男孩声音响亮,仿佛这是无可动摇的真理。
他还记得当时父亲的表情。
奥利弗当时不明白那个表情的含义,只记得父亲对自己笑了。现在想来那个笑容很是熟悉,它在他们最后的告别中再次出现——
苦涩,悲伤却温柔的笑容。
当时父亲的回答是什么来着?奥利弗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自己学完最后那一课后,再也没有拿起过剑。
奥利弗突然有点恐慌。他意识到如果自己真的无法回想起来,答案就彻底消失了。他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去询问和确认。那些琐碎的,无关紧要的回忆,此刻却变成了无比宝贵的东西——可趁他不在乎的时候,它们早已模糊,所剩无几。
父亲已死的事实从未如此清晰。
当时他向父亲学点四弦琴就好了……
接着他意识到嘴里的酸涩并非出自他的感情,而是切实的,属于外界的东西。他的脑袋清醒了些,整个人从飘飘忽忽的温暖梦境里跌下来,砸进该死的现实。
奥利弗恢复意识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拼命皱起脸。
“你醒啦。”尼莫·莱特俯视着他,抱歉地笑笑。“我也没办法,森林里的水不太干净,梭罗果是有点酸……但你总得喝点东西。”
奥利弗眨眨眼,彻底醒了过来。天已经亮了,阳光下碧绿的树叶迷人又无害,鸟叫声婉转好听。他尝试坐起来,全身的肌肉却一起痛叫着表示反对。他被猎狼抓伤的左腿被简单包扎过,骇人的伤口被麻布遮住了,但依旧火烧火燎地疼,肿得不正常。身体沉重又酸软,他连拳头都攥不紧。
于是奥利弗只好老老实实继续躺着,顺便打量坐在自己身边的人。
老莱特的孤儿院和镇上的图书馆都在镇子东边,而他家的旅店在镇西边缘。他们很少碰面,更别提有什么交情。但奥利弗对这家伙的印象称得上深刻——
严格来说,当年在边境森林发现尼莫的并不是派博尔·拉蒙,而是六岁的奥利弗。他和父亲大吵一架,赌气跑进边境森林,盘算着好好气气自己不靠谱的老爹。当时太阳正高,他也只是在林子边缘溜达,自认安全极了。
奥利弗现在还记得那个时候的感觉。
当时他正躲在树后往镇子的方向偷瞄,以防父亲趁他不注意逮住他。突然就背后一阵发凉,整个人汗毛都竖了起来。
有什么在窥视他。
小男孩赶紧转过身去,后背紧贴在树上,紧张地咽着唾沫。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东西——它蹲在地上,长长的毛发纠结了不少枯藤、草茎和无法分辨的污物,把它的身体整个遮住。它毛发间隙中露出的眼睛直直瞪向他——那是它身上唯一称得上干净的东西,只是银灰色的瞳孔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奥利弗做了所有六岁小孩在恐惧中都会做的事情——他扯开嗓子,嚎啕大哭。
那东西似乎也吓到了,在原地缩成一团,一动不动。正到处找儿子的派博尔·拉蒙听到哭声迅速赶来,把他俩一起拎了回去。
真的是……很没面子。
出于这种微妙的心理,加上确实没有什么来往的必要,他们默契地维持着点头之交的状态。
结果十余年后,还是在边境森林,还是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他们滑稽地回到了起点。
平心而论,尼莫·莱特长得很不错——他不太像奥尔本人,体格虽然结实,皮肤却带着点贵族式的苍白。一头黑发总是有些乱,在后脑勺随便扎成短马尾,发尾翘向各个方向。银灰色的瞳孔很容易让人显得阴鸷,但这人脸上总带着些笑意,眼型又漂亮,硬生生把阴鸷拗成了漫不经心的文雅。
很受姑娘们欢迎的长相。
要不是他长久以来老母鸡似的拉扯四五个孩子,他准能在玫瑰节收到一马车花束。奥利弗在心里公正地评价道。
不过眼下莱特先生的状况就不好恭维了。他全身都是血迹和泥土,左半边袖子消失不见,直接露出胳膊。好在看上去没受什么严重的伤。
可奥利弗记得昨晚他惨叫了来着。
他刚想张嘴发问,尼莫又抓起一只梭罗果,把果汁全都挤进他的嘴巴。奥利弗脸皱得更厉害了,酸得一个词都说不出。
“还渴吗?”尼莫再次拿起一个果子,脸上带着哄小孩似的温和表情。
奥利弗拼命摇头。
尼莫耸耸肩,从包里掏出了那一小包黄油。小心地弄干净上面的血渍之后,他把它不容分说地塞进了奥利弗的嘴巴。
“猎狼没追上来。”他说,“这里暂时还算安全……大概吧。”
“那只小狗已经死啦。”灰鹦鹉终于学会了飞——它爪子抓着一只梭罗果,特地扑腾到奥利弗的脸上方再松开,奥利弗怀疑它在练习瞄准。“看来你还有点用处。”
尼莫则一把接住砸向奥利弗鼻梁的果子,另一只手熟练地揪起灰鹦鹉,把它丢到一边。右手腕的肿胀消失无踪。
“致盲术持续了大半夜。”尼莫继续说,“我没敢多留,一直拖着你往前走……它没追上来,可能伤得比较重。”
“它被这个姜饼脑袋劈死了。”灰鹦鹉用嘴巴理着自己的羽毛,似乎越来越习惯做一只鸟了。
“他有名字,奥利弗·拉蒙,不是‘姜饼脑袋’。”尼莫翻了个白眼,“就像我是尼莫·莱特,不是‘百年难遇的蠢货’。你再叫错一次,我就把你的毛全揪光。”
“你的伤?”黄油在口中化开,酸味终于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奥利弗连忙开口。“昨晚我听到你……嗯,大叫。”
“我也不知道。”尼莫挠了挠头,他的头发上全是凝结的血块,看上去挺不好受。“可能我运气好,胳膊卡它牙缝里了。”
“胡扯!”灰鹦鹉大叫,“我知道我的力量去哪儿了,来来来,把你的手切下来——”
尼莫直接把手里的果子冲那只该死的鸟掷了过去。
“你暴躁个什么劲儿啊,”鹦鹉不满道,“那可是我的力量。”
说罢它一个俯冲,直接在尼莫的手背上抓出两道血印。尼莫从牙缝抽了口凉气。
下一刻在两人一鸟的注视下,伤口飞快愈合——除了少量血迹还残存在皮肤上,它就像从未出现过。
“你看!”鹦鹉洋洋得意。“下次你可以试试脑袋,说不定也能长出来呢——”
尼莫揉揉太阳穴,板着满是血污的脸,似乎并没有为此感到开心。
奥利弗并不意外。只是这种程度的伤口,熟练的人类治疗师也能做出这样的效果。就算尼莫真的走了运,获得了肢体再生的能力,对于没有战斗能力的他来说也没有太大用处——就像给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一整箱金币,对方绝对不会因此而感激涕零。
“哦。”果然,尼莫毫无热情地应了声。“奥利弗,还站得起来吗?”
“抱歉。”奥利弗充满歉意地回应道,“我不太能动。”
尼莫抻了抻胳膊。“我背你。”他干脆地说,“你烧得有点厉害,伤口得早点找人处理。”
“不用这么……”奥利弗还没把话说完,就发现自己上半身被拽了起来。“……着急。”
“抱住我脖子,别不好意思。”尼莫慷慨地表示,“没事儿,我撑得住——当初你没丢下我,我肯定也不会丢下你的。”
说实话他俩体型差不了多少,但奥利弗的块头要稍微大些。奥利弗万分担心自己会直接把尼莫压趴在地上,然而事实证明莱特先生还是有点力气的——他一口气站起身,晃了两下,接着稳稳当当地向前走去。他甚至全程留意了奥利弗左腿的伤口,丝毫没有碰到。
“怎么说也算和恶魔搭上了点关系,没那么容易累了。”尼莫说,奥利弗能感受到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继续向西走就可以,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