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一号缉灵组
“不去医院。”陆惊风冷着脸,迈开长腿从车头绕过,打开驾驶室的门,半强迫地将缩着脖子捧着心的司机拉下来,强硬且不容拒绝地将人塞进后座,自己坐了进去。
“先生,我这不是租车服务……”
对方走路带风,气势凌厉,威压迫人,司机小声的抗议哽在喉咙口,没来得及鼓起勇气说出来,就被恐怖的发动机引擎声以及随之而来的巨人推背力唬了一跳,打了个嗝儿,什么不成熟的小建议统统直接咽进了肚子里,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辆开了三年的二手凯美瑞还能如此饱含活力的弹射出去,简直老当益壮。
“兄弟,赶着救命,待会儿加个微信,万一超速被拍,罚款扣分都算我的。”陆惊风踩着油门迅速换挡,沉声提醒,“抓紧了。”
“哎,哎哎,好的。”中年司机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攥着门把手声音虚浮,“救人要紧,救人……哎呀额滴个亲娘诶,烦请超车先打灯儿!”
听口音,是东北那旮沓的没跑了。
风驰电掣不过如此,原本近一个小时的路程缩短至二十分钟不到,一路上陆惊风边左腾右挪,边欣赏了一段东北话版经典国骂,后脑勺被喷了无数唾沫星子,千忍万忍,最后到达目的地猛地一个急刹,趁着可怜的司机冲下车埋头呕吐,腆着脸付了钱,拎起昏迷不醒的林谙甩上背,逃之夭夭。
这会儿已是深夜,苏媛自从接到电话就忧心忡忡地候在东皇观门口,披散着长发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远远地见着人就连忙小跑着赶上来,嘴唇因为长时间抿紧而略微发抖,但整体上依旧镇定。
“林夫人。”陆惊风剧烈喘息着,勉强从呼吸间隙礼貌地叫人。
苏媛轻轻颔首,踮起脚尖看了一眼歪在陆惊风肩头的儿子,眼皮直跳,搂紧了披肩低声道:“跟我来。”
嗓音有不易察觉的紧绷。
脚下不停,一路将人领至魁星阁,由木制的红漆旋转楼梯上到顶楼三清阁。
身高近一米九的成年男子,体型匀称肌肉密度又大,重量可想而知,加上一口气爬了这么多级楼梯,陆惊风被林谙压得腿肚子直打转,汗如雨下,喉咙里尽是铁锈的血腥气,喘息间仿佛有锋利尖锐的剃刀刀片,钝钝地划拉着脆弱的气管壁。
想想半个时辰前,这人还在生龙活虎地占自己精神层面上的便宜,这会儿晕了,又死乞白赖,继续占自己身体层面上的便宜,陆惊风鼓足劲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眼冒金花,冷哼一声,气得几欲吐血。
“辛苦小陆了。”林天罡一身玄色道袍,从阁里迎了出来,伸手欲接,被陆惊风闪身避过。
“挺沉,我来就好。”他额角暴着青筋,声带因吃力而有些不稳,“您告诉我把人放在哪儿就好。”
林天罡上了岁数,也不逞强,连忙指挥他进门并将人平躺着放在阁内正中的玉石台上,放下后,二话不说撩起林谙上衣衣摆,推至胸膛以上。
陆惊风手脚一顿,忽然就不知道该把眼神往哪里放,飘来荡去好一阵,最后神思一凛,自己都觉得可笑。
都是男人,一个鼻子两只眼的,该有的谁没有?
他按着眉心,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尽管不想承认,那个吻到底还是改变了一些东西。
只见林天罡拧着长眉,将自家儿子翻来覆去前胸后背都察看了一番,啪一巴掌清脆响亮地扇在林谙英俊的脸上,怒道:“狗娘养的,没事尽给老子胡来!”
陆惊风一口气还没喘匀,差点岔了气,眨巴眨巴眼睛,噗的一声,剧烈咳嗽起来。
“小陆过来,喝口茶歇一歇。”苏媛优雅又克制地狠狠瞪了丈夫一眼,客气地将陆惊风引到角落里的桌椅边,奉上茶水,并轻飘飘地朝后抛出一句,“有本事,等你儿子醒了,把这会儿说的做的再给原模原样地落实一遍。”
林天罡瞬间就没了声儿,背起手围着玉石台打转。
陆惊风猛灌了几口热茶,横竖也品不出茶叶的好坏,只觉得清苦后舌尖泛出一丝余韵悠长的甘甜,想必是上好的茶叶,跟他家的那罐云泥有别。
他放下青花瓷茶盏,原本就热,喝了热茶更热,身上的短袖早就被汗水浸湿,汗涔涔地紧贴在背上,难受极了。
强自忍下咽喉的痒意,他右手反复揉捏着左手,看上去有些焦虑,犹豫了一会儿终究忍不住开口询问:“林……汐涯他怎么了?情况很严重?”
“不碍事,我儿子别的本事没有,从小就命大。”苏媛安慰道,“林氏式兽不稳定,总容易出些岔子。”
陆惊风这时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有外人在林父或许不便施展手脚,于是仓促起身,叮当一声,差点撞翻茶水。
“当心!”苏媛轻呼。
毛手毛脚的样子几乎不像一贯淡定的自己,陆惊风颇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拭去鬓角滴落的汗水:“我,我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
“不用,你是咱们家的救命恩人,没什么可回避的。”苏媛看出他的担忧,示意他冷静,禁不住莞尔,心想:我这当妈还没如何,这人倒先急成这样,看来这两孩子的感情是真好。抿了一口茶,她又想起那天儿子抱着陆惊风着急忙慌赶回来时的样子,打心眼儿里为二人间真挚的友谊感到欣慰。
这时,林天罡严肃的声音传来:“玉匕龙图腾呢?怎么找遍了也没找着?”
只见他不停翻找着林谙全身上下的口袋,恨不得把内裤也扒下来抖落两下,边搜寻边狂捋胡子,好像那手不捋胡子,就总想往儿子脸上招呼。
“您是说这个吗?”陆惊风从裤兜里掏出某物,放在手心呈上去。
林天罡跟苏媛相视一眼:“……”
看脸色,心里都不知道在无端猜测什么。
陆惊风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为什么林家的传家宝会在自己手里,说林谙为了救他直接把这东西当板砖扔出去砸鬼了?地点还是在公厕?不了吧,老两口知道了估计得犯心脏病。
林天罡接过图腾,看了一眼当即长眉倒竖,破口大骂:“狗崽子!你给我起来解释一下,这个豁口,这个豁口是他娘的哪里来的?”
陆惊风伸长脖子一看,可不是嘛,玉柄的边角上估计是被瓷砖磕了,出现了几条小裂纹和一个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的小缺口。好嘛,一怒未平一怒又起,这下更不敢开口了,犬齿撕磨着下嘴唇,盯着林谙的脚尖装傻充愣。
索性林天罡还没被气得神志不清,至少还知道先把儿子救回来再秋后算账。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拉开白玉里嵌着的匕首,刀锋锃然,在周边蜡烛的微光下跳跃着寒光。
虽然不知道林观主具体想做什么,但陆惊风像是有什么预感,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林天罡伸出拇指与食指,在林谙胸口靠心脏的位置左触右摸,点来点去,似乎在掂量着距离,陆惊风注意到苏媛悄然背过身,像是不欲再看接下来的场景。
最终确定了一个点,林天罡瞪大双目,匕首锐利的尖端朝下,手起刀落,噗呲一声,小指长短的匕首从头至尾,尽数没入鲜活的皮肉中。
昏迷中的林谙吃痛,上半身猛地弹了一下,头颅无意识地抬起又重重地摔回去,后脑勺撞击在玉石台上发出咚的一记沉沉响声,紧闭的唇齿间溢出模糊的闷哼。
陆惊风瞳孔骤缩,情不自禁上前半步,被苏媛拉住胳膊,后者冲他凝重又无奈地摇了摇头,耳垂上坠着的珍珠耳环轻轻碰撞出声,宛如淡淡的叹息。
林天罡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下刀的时候甚至面带虔诚,他松开手,玉石台中央,精壮的蜜色胸膛上就这么插着一把温润透亮的白玉,伤口处缓缓淌出一线殷红刺目的心头血。
让疯癫痴狂的艺术家来看,这一幕简直完美呈现出神秘诱人的暴力美学。
☆、第 59 章
眼皮像是被无数根针扎到, 睫毛细细密密地颤抖了一阵,垂落下去。
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林大少被捅了一刀后又恢复了安静,即使陷入昏迷,那两道锋利的浓眉也蹙得紧紧的,眉心挤出一道深刻的凹痕,戾气不减——这是铁证,证明了他是整个观里脾气最爆炸性格最野的那个。
陆惊风的拇指压在中指指关节上, 来来回回,掐按出许多弯弯如月牙的指甲印子。心里头盘盘绕绕兜来转去,说不上来是个什么别扭的感受, 塞满了轻盈膨胀的棉絮,最后这些棉絮飘飘然落到地上,却像是突然有了重量,简单利落的三个字一概括, 就是——不忍心。
他站在玉石台边,伸长了颈子看台上的人, 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坑底那个瘦骨嶙峋,即使濒死,脏兮兮的小脸上也满是倔强与不认输的少年。再往前,他又看到蜷缩在孤儿院里小小一只的自己。
说到底, 他当年心疼小汐涯,救下人,还一路温温柔柔抱着走了很远,那点温情其实只是因为物伤其类, 加上他的青春期中二病持续了相当长的年头,也就为救人顺手套了个冠冕堂皇十分伟光正的头衔。
想都不用想,这孩子现在这么稀罕自己,肯定是还惦记着当年那件事呢。陆惊风没什么情感经历,但他不傻,大概能推测出林谙的心理,说来也很正常:暗藏于心多年的感激之情,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可能性会在某些诱因下转化成类似爱慕的仰慕,这种爱慕被层层假性光环包装得极好,看着极真实,足以蛊惑心智迷乱人心。
然而假的就是假的,再逼真,也总有识破的那一天。
时间是鉴别真伪的唯一标尺,很快你就会发现,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你对我的感情也不是想象中的爱情。
陆惊风呼出一口灼烧肺腑的热气,拂下苏媛攥着自己胳膊的手,安慰性质地轻轻拍了拍,搀扶着这位担忧到极致仍能维持住从容典雅的母亲回去角落里坐下。
林天罡从道袍衣襟里抽出一卷明黄色的绸缎锦帛,上面是龙飞凤舞的竖排经文,红色朱砂撰写的,密密麻麻。他小心翼翼地将锦帛铺陈在林谙胸口,鲜艳粘稠的心头血很快蔓延扩散,浸湿了一大片。
随后,他双手高举起饱浸鲜血的锦帛,肃容高呼:
“以主心头之血再结契,冥龙大清听令,速速归来!”
空气凝滞了一秒,正值黎明来临前的最后一抹黑暗,遥夜沉沉,三清阁内微弱的烛火静静地摇曳,阁外是更深人静的青山白观,默默匍匐在夜幕下。
磕哒一声轻响,镂空窗牖被鼓起的夜风刮动,互相擦碰了一下,在静谧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
陆惊风端坐着,交叠的双手倏地一紧。
霎时间,所有蜡烛整齐划一地熄灭,狂风大作,四面窗棂里外齐震,嘎吱乱响,梁上悬吊着的玄色旌布上下翻飞,发出剧烈的哗哗声。有那么一瞬间,陆惊风觉得桌椅茶具甚至连同脚下的楼板都在摇晃,他没经历过地震,但私以为这情景跟地震也差不离。
天边隐约传来滚雷,细细一分辨,是低沉的龙吟。而沉睡中的林谙听到熟悉的声音,垂在身侧的手似乎猛地蜷缩了一下,眼皮下原本静止不动的眼珠也不安分了起来。
这一人一兽,主仆间大约真的有所谓的心灵感应。
唯一一扇大开的窗户外,林谙的式兽在天边翻滚咆哮,隐在无边黑云中,如期而至。
陆惊风有幸目睹了大清的完全体,脑袋嗡的一声,震撼得差点从椅子上滚下来,舌头弹了几下愣是发不出一个感叹的音节。那一刻,他领教了东皇林氏延续几百年的威名身后沉淀着的,不可撼动的基石与雄浑的实力。威武二字,只有安在那条盘桓逡巡的巨龙身上,才算是真正有了与之相符的实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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