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蛇》番外完结
雌蛇为保护幼子,会同时与几条雄蛇交欢,让每一条与之交媾过的雄蛇以为自己才是新生命的创造者,因此放弃吞食母蛇产下的卵。所以他还是蛇的时候,无法确定自己有没有孩子,当他成了妖,又不再关心,自己有没有给那些蒙昧的野蛇做过父亲。
人间游走百年,学了许多东西,其中关于亲缘,伊墨始终觉得这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即使与凡间女子交好,让其受孕,那又会生出什么东西呢?伊墨不知道。不知道会生出一条蛇,还是会生出一个人,甚至,伊墨冷冷的想,会生出一颗蛋来也未必。
如今,他却做了父亲。没有血浓于水的维系,他抚养了别人的孩子——一个半人半妖的小怪物——伊墨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第一眼看到巴掌大的小狼崽时,他便认定,这是个怪物。
人就是人,妖就是妖,各自存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鸿沟广阔,任谁都无法逾越。小狼崽却轻易做到了,他是人类与妖怪的结合物,半人半妖的出生在这个世上,也将凡人与妖怪自古以来的殊途定律踩在脚下。所以,伊墨认定,这是个怪物。
偏偏,他同沈清轩一起抚养了这个怪物,沈清轩对他异常严厉,每日授业繁重,要读书习字,要学许多道理,要精通六艺,骑射超群,偏偏还不准射一只燕雀。沈清轩用尽手段,来压制小怪物的野性。被压制的狠了,小怪物会转而哀求另一个父亲,睁大一双泫然欲泣的眼,不停的扯他长袖。小怪物的哀兵策略几乎没有失败过,往往哀求两柱香的功夫,伊墨就带他去山林里游玩,看护着莽撞的小东西不会受伤。
这个小怪物会在任何时候,都软着嗓子唤他:父亲。
这一唤,便唤了近三百年。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习惯对旁人说:这是我儿子。并因此付出精力与时间,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伸出援手,在他需要安慰的时候陪伴在侧。
小怪物会依恋他,信任他,陪伴他,侍奉他。没有血缘,胜是血亲。
伊墨知道,只要他们还在这人世,只要他们还活一天,小怪物永远都是个孩子,心中有所依赖,再大的苦都可忍受,并始终心怀希望。
因为再苦再累,也有一个可以休憩的安宁所在。
如果这个地方消失了,小怪物会是什么样呢?伊墨想了很久。
很久之后,伊墨道:“我若应了你,那时我也只是一条蛇,记忆里没有你。”
柳延说:“我记得你。”
——我记得你。在我有生之年,都会记得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都是我的伊墨。
都是那个三百年来任时光摧残,饱受伤害,始终不肯放弃的伊墨。
活着本身是一件虚妄的事。不知道哪天会天降横祸,不知道哪天会疾病临身,短暂的人生转眼消弭,再也无迹可寻。
就算活下来,人生的路程总是遍布杀机,处处荆棘,每条路都是险途,每一步都有可能是绝境。
他辗转三世到如今,对生命的热情已经所剩无多。
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要活着。
活着,活下去,痛苦是可以遗忘的,伤痕也可以被光阴抹平,剩下的,只有不可割舍,不能放弃的美好。
明知他会是一条没有爱恨的蛇,也想要抱着,搂在怀里,放在心尖上,陪着它迎每一个升起的日出,共享一场余辉灿烂的日落,呼吸无迹可寻却浓密清新的空气,赏一朵花谢花开——我们已经浪费那么多光阴。
是的。即使他是蛇,只要他还活着,柳延就会陪着他,享这世间美好。
能延长多久,就延长多久。能抓住多少,就抓住多少。
能不放手,就不放手。
伊墨知道自己终会答应他。即使一时拒绝,在很久之后,他还是会答应,一如那场嫁娶。
情字一事,就是这样一物降一物,挣扎抵抗都成了可笑的徒纓-u,n薰Γ俅蟮牟桓首詈笠脖涑尚母是樵傅氖隆?/p>
伊墨说:好。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伊墨在答应的同时想起柳延曾经问过他,寻找那么多年,苦不苦?伊墨想,往后自己再不认识他,只是一条平庸的小蛇,或许会咬他,也会伤害他。
——那时候,你苦不苦?
伊墨想问,但并没有问出口。答案是一定的。但是柳延愿意承受这份苦,就像当年他心甘情愿承受季玖给他的苦。
一旦心甘情愿,苦也就有了缓冲余地,不会苦的那么彻底。
事实上,伊墨想说,他认识他之前,从不知道什么是苦。
活了千年,清修千年,在别的妖物眼里,这样的清苦是难以忍受的苦难,而对他,却不是。虽然并无快乐,也无辛苦。
就是这样不快乐也不痛苦的活了很多很多年。
然后他认识了沈清轩。
很多人的人生,都是先从苦开始,慢慢转而成甜。
他却相反,十三年的相识,他首先尝到了甜,那种甜并非浓烈的让人牙根发腻,却淡而悠久,包围了他十三年,浸泡了他十三年。
之后,那些甜乍然回收,留下了挥散不去的苦,他这才学会体味苦的滋味。
那是他漫长生命里,第一次知道何谓苦,也才明白,原来这十三年的人生,是甜的。
四处寻觅,紧追不舍,不是因为习惯了苦,而是记忆里,始终有一块地方储存了那些清甜的往事,这些记忆让他受再多伤,也没有舍得放手,仿佛饥饿的人寻找食物,沙漠里的动物寻找水源,要寻找甜美的满足才有辛苦的跋涉。
伊墨伸臂将枕边人揽住,揉进自己怀里,为他将来要受的苦心疼,却没有试图阻止。
即使很快他会成为一条野蛇,没有人类的记忆,不识亲疏,没有爱恨。但在此之前,伊墨肯定自己的心情,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模样,都希望与这个人在一起。不记得也没关系,只要柳延不放手,他们依然会在一起。
只要在一起,什么都可以承担。这是柳延的心情。
他知道柳延的心情与想法,就像柳延明白他的担忧和顾虑。
抚着他的背,柳延道:“没关系,只要我活着,就会护着你。你的毒对我无用,你就是咬我,我也不怕。”说着柳延突然想到什么,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人拔了你的毒牙。”
伊墨却思索片刻,问他:“沈珏呢?”
柳延说:“我记得他小时候,你喂他吃过一粒丸药。他应该也不怕你的毒。”
做这些事的时候并没有放在心上,所以伊墨记不起来,他起身出了门,没一会又回到屋里,手心里握着一个青瓷瓶,放在桌上道:“这里有一些药丸,万一将来我误伤了谁,你给他吃了,就会没事。”